一次。一個音樂
家的營養決不能以音樂為限。一句說話的抑揚頓挫,一個動作的節奏,一個和諧的笑容,
都可以比一個同業的交響樂給你更多的音樂感應。不幸沙龍里那些面貌那些心靈的音樂,
和音樂家的音樂同樣枯索,同樣單調。各人有各人固定的姿態。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的
微笑,那種刻意研求的嫵媚,和一支巴黎曲調同樣是印板式的。而男人比女人更無聊。
萎靡的風迫使一般剛強的人物化為泡沫,特出的個性很快的軟化了,消滅了。克利斯朵
夫看到藝術家中已死的與將死的人太多了:某個青年音樂家朝氣蓬勃,天分極高,結果
竟被榮名壓倒,只想呼吸那種毒害他的諂媚逢迎的空氣,只想享樂,只想睡覺。他二十
年後的模樣,只要看那個坐在沙龍一角的年老的大師便可知道:有錢,有名,一身兼了
所有的學士院的會員,登峰造極,似乎用不著再怕什麼敷衍什麼,而他卻對所有的人低
頭,怕輿論,怕政府,怕報紙,不敢說出自己的思想,並且也不再思想,不再存在,只
象載著自己遺骸的驢子一般在人前展覽。
而在從前曾經偉大或是可能偉大的那些藝術家和有識之士後面,一定有個女人在腐
蝕他們。她們都是危險的,不管是蠢的或是不蠢的,愛他們的或只愛自己的;最好的女
子其實是最可怕的:因為她們目光淺陋的感情更容易毀掉藝術家,她們一心要馴服天才,
把他壓低,把他刪除,剪削,搽脂抹粉,直要這天才能夠配合她們的感覺,虛榮,平凡,
並且配合她們來往的人的平凡才甘心。
克利斯朵夫雖是在這個社會里不過走馬看花,但看到的已經足以使他感到危險。想
利用他、拿他點綴沙龍的女人,不止一個;克利斯朵夫對於低顰淺笑的勾引也不能說完
全無動於衷。要不是他有見識,要不是看到周圍那些可怕的榜樣,他可能逃不過的。但
他並不想替那般看守呆子的美女擴充她們的羊群。倘若她們不是緊緊的釘著他,他所冒
的危險倒反更大。大家一朝相信他們中間有著一個天才的時候,照例要來摧殘他的。這
般人看見一朵花就想把它摘下插在瓶裡,——看到一頭鳥就想把它關在籠裡,——看見
一個自由人就想把他變成奴隸。
克利斯朵夫迷惑了一會兒,馬上振作品來,把他們一古腦兒丟開了。
運命老是耍弄人的。它會讓一般粗心大意的人漏網,但決不放過那些提防的,謹慎
的,有先見之明的人。投入巴黎羅網的倒並非克利斯朵夫而是奧裡維。
他的朋友的成功使他沾到好處:克利斯朵夫聲名的光彩也射到他身上。他此刻比較
出名了,不是為了他六年來所寫的文章,而是為了他發見克利斯朵夫。所以克利斯朵夫
被邀請的時候也有他的分;他陪著克利斯朵夫去,存著暗中監督的意思。但大概他太專
心幹這件任務了,來不及再顧到自己。愛神在旁邊經過,把他帶走了。
那是一個頭發淡黃的少女:清瘦,嫵媚;細緻的鬈髮,象波浪般圍著她的狹窄而神
情開朗的額角,淡淡的眉毛,沉重的眼皮,碧藍的眼睛,玲瓏的鼻子,微微翕動的鼻孔,
有點凹陷的太陽穴,表示任性的下巴,清秀而肉感的嘴,嘴角向上,很有風韻的笑容仿
佛是純潔的田野之神的笑容。她的脖子長得又長又細,身材細小而苗條,年輕的臉顯得
很快活,也有點若有所思的神氣,籠罩著初春的惱人的謎。——她叫做雅葛麗納?朗依
哀。
她年紀還不到二十歲。家庭是信舊教的,有錢,高尚,頭腦很開通。父親是個聰明
的工程師,心思靈巧,做事能幹,胸襟寬廣,能夠接受新思想。他靠了工作,靠了政治
關係,靠了他的婚姻,掙了一筆財產。太太是金融界裡一個十足巴黎化的漂亮女人,他
們的婚姻可以說是愛情的結合,也可以說是金錢的結合,——在這般人心目中,這才是
真正愛情的結合。金錢是保留了,愛情可是完了。但還留下一些殘餘的光輝,因為雙方
當年都是很熱烈的;可是他們並不過分的自命為忠實。各幹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