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朵夫把一些零錢塞在她手裡。
女孩子快走了,他又抓著她的胳膊:“還有”
他彎下身子親了親她的臉,她好似不大願意。
“別掙扎呀,〃克利斯朵夫說,〃那不是為你的。”
“噢!我知道,是為洛金的。”
其實他親吻這個放牛女孩子的大胖臉還不光是為洛金,並且是為他整個的德國。
小姑娘一溜煙奔上正在開動的火車,在車門口對他揚著手帕,直到望不見他為止。
這個鄉村使者給他帶來了故鄉和所愛的人的最後一縷氣息,然後他又看著她去遠了。
等到她的影子不見了,他是完全孤獨了,這一回是真的孤獨了,在異國的土地上舉
目無親。他手裡拿著母親的信和愛人的圍巾。他把圍巾塞在懷裡,想拆開信來。但他的
手索索的抖個不住。裡頭寫些什麼呢?母親有什麼痛苦的表示呢?不,他受不了那
些彷彿已經聽到的如泣如訴的責備:他勢必要回去的了。
終於他拆開信來:
“可憐的孩子,別為了我難過。我自己會保重的。好天爺把我懲罰了。我不該自私
自利把你留在家裡的。你上巴黎去罷。也許這對你更好。別管我。我會想辦法的。最要
緊是你能夠幸福。我擁抱你。
“能寫信的時候隨時寫信來。
媽媽”
克利斯朵夫坐在提箱上哭了。
站上的職員正在招呼上巴黎去的旅客。沉重的列車隆隆的進站了。克利斯朵夫抹了
抹眼淚,站起身子,心裡想:“非這樣不可。”
他朝著巴黎的方向看了看天色。陰沉的天空在那方面似乎格外的黑,象一個陰暗的
窟窿。克利斯朵夫好不悲傷;可是他反覆念著:“非這樣不可。”
他上了車,把頭伸在窗外繼續望著遠處可怕的天色,想道:
“唉,巴黎!巴黎!救救我罷!救救我罷!救救我的思想!”
黯淡的霧越來越濃。在克利斯朵夫後面,在他離別的國土之上,沉重的烏雲中間露
出一角淡藍的天,只有一雙眼睛那麼大,——象薩皮納那樣的眼睛,——淒涼的笑著,
隱滅了。火車開了。下雨了。天黑了。
14
卷五初版序
作者與克利斯朵夫的對話
作者:你是不是跟人家賭了東道才這麼胡攪,克利斯朵夫?你簡直教我跟所有的人
都鬧翻了。
克利斯朵夫:你不必假惺惺。一開場你就知道我要把你帶到哪兒去的。
作者:你批評的事太多了。你惹惱了你的敵人,打攪了你的朋友。一個體麵人家出
了點不大光鮮的事,不去提它不是更雅嗎?
克利斯朵夫:有什麼辦法?我根本不懂什麼雅不雅。
作者:我知道,你是個蠻子。你太傻了!他們要人相信你是大眾的敵人。你在德國
已經得了反德國的名片。你到法國來又要得個反法國的——或者更嚴重些——反猶太的
名片。你小心點兒。別提到猶太人你得到他們的好處太多了,不能再說他們壞話。
克利斯朵夫:我認為是他們的好處跟壞處,幹嗎不能全部說出來呢?
作者:你特別是說他們的壞處。
克利斯朵夫:好處在後面呢。對他們難道應當比對基督徒更敷衍嗎?我給他們的分
量重一些,因為他們有這個資格。在我們這個光明正在熄滅的西方,他們既然佔了重要
的地位,我就得給他們一個重要的地位。他們之中一部分人大有把我們的文明斷送的可
能。可是我並非不知道,也有一些人對於我們的行動與思想是股很大的力量。我知道他
們的民族還有哪些偉大的地方。我知道他們之中有成千累萬的人竭忠盡智,孤高淡泊,
充滿著愛,力求上進,屏著孜孜不倦的毅力,默默無聲的在那裡苦幹。我知道他們心中
有個上帝。因為這樣,我才恨那些否認上帝的人,恨那些為了求名求福而自甘墮落,而
玷辱他們民族的使命的人。打擊這等人便是愛護他們的種族,正如我打擊腐化的法國人
是為了愛護法國。
作者:孩子,這是你多管閒事。別忘了那個捱揍的史迦那蘭女人。別管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