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所還是書本:它們既不會忘了他,也不會拋棄他。他在書本
中敬愛的心靈現在已經超脫了時間的磨蝕,它們所引起而它們自己也似乎感受到的愛,
還有它們象陽光一般佈施給人家的愛,都是亙古常存,不會動搖的了。蘇茲是美學兼音
樂史教授,他好比一個古老的森林,在心中千啼百囀的全是禽鳥的歌聲。這些歌有的是
極遠極遠的,從幾世紀以前傳過來的,但亦不減其溫柔與神秘。有的對他比較更熟更親
切,那是些心愛的伴侶,每一句都使他想起悲歡離合的往事,所牽涉到的生活有的是有
意識的,有的是無意識的:——(因為在太陽照耀的歲月下面,還有被無名的光照著的
別的歲月。)——最後還有些從來沒聽到過的,說著大家期待已久而極感需要的話:那
時聽的人就會開啟心來歡迎它們,象大地歡迎甘霖一樣。蘇茲老人就是這樣的在孤獨生
活中聽著群鳥歌唱的森林,象傳說中的隱士一般,被神奇的歌聲催眠了,而歲月悠悠,
慢慢的流到了生命的黃昏;可是他的心始終和二十歲的時候一樣。
他精神上的財富不限於音樂。他也愛好詩人,——不分什麼古人近人。他比較更喜
歡本國的詩,尤其是歌德的,但也愛好別國的。他很博學,精通好幾國文字。他思想上
是和赫爾德①與十八世紀末期的〃世界公民〃同時代的。他經歷過一八七○年前後的艱苦
的鬥爭,受過那時代波瀾壯闊的思想的薰陶;但他雖然崇拜德國,可並不是一個〃驕傲的
人〃。他象赫爾德一樣的認為:“在所有驕傲的人裡頭,以自己的國家來炫耀的人尤其荒
謬絕倫〃,也象席勒一樣的認為〃只為了一個民族而寫作是最可憐的理想〃。他的思想有時
候是懦弱的,但胸襟是寬大的,對於世界上一切美妙的東西隨時都能熱心接受。他也許
對庸俗的東西過於寬容,但他的本能決不會錯過最優秀的作品;要是他沒有勇氣指斥輿
論所捧的虛偽的藝術家,可永遠有勇氣替那些公眾不瞭解的傑出而強毅的人辯護。他往
往受好心的累,唯恐對人不公平;大家喜歡的作品,他要是不喜歡的話,他一定認為錯
在自己,終於也把那作品愛上了。他覺得愛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事。他精神上需要愛,需
要欽佩,比他可憐的肺需要空氣更迫切。所以,凡是給他有個愛的機會的人,他真是感
激到極點。——克利斯朵夫萬萬想象不到他的歌集對他所發生的作用。他自己寫作的時
候所感到的情緒,還遠不及這位老人所感到的那麼生動,那麼真切。因為在克利斯朵夫,
這些歌僅僅是內心的爐灶裡爆發出來的幾點火星而已,它還有別的東西要放射;可是蘇
茲老人等於忽然發見了整個的新天地,等他去愛的新天地。而這個天地的光明把他的心
給照亮了。
①赫爾德(1744—1803)為最早鼓吹浪漫派文學的作家之一,對近代德國文學影響極大。
一年以來,他不得不辭退大學教席;一天壞似一天的身體不容許他再繼續授課。正
當他躺在床上鬧病的時候,書商華爾夫照例派人送來一包新到的樂譜,其中就有克利斯
朵夫的歌集。他單身住著,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幾個少數的家屬久已死了,只有一個年
老的女僕照料。而她其他病弱,每樣事都自作主張。兩三個和他一樣高年的朋友不時來
瞧瞧他;但他們身體也不大行,氣候不好的時節也躲在家裡,疏於訪問了。那時正是冬
季,街上蓋滿著正在融化的雪:蘇茲整天沒看到一個人。房裡很黑,窗上蒙著一層黃色
的霧,象幕一樣的擋住了視線;爐子燒得挺熱,教人累得很。鄰近的教堂裡,一座十七
世紀的古鐘每刻鐘奏鳴一次,用那種高低不勻,完全不準的聲音唱著讚美詩中的斷篇零
句,快樂的氣息聽來非常勉強,尤其在你心裡不高興的時候。老蘇茲背後墊著一大堆靠
枕咳個不停。他拿著一向喜歡的蒙丹的集子想念下去,但今天念起來不象平時那麼有味,
就讓書本在手裡掉了下去。他喘著起,呼吸很困難,出神似的在那裡幻想。送來的樂譜
放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