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闔上的樂譜,睜著惘然失神的眼睛,抿著嘴巴。末了,他好似又忘了克利斯朵夫:
“啊!最苦的是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能瞭解你!”
克利斯朵夫激動到極點,突然轉過身來把手放在哈斯萊的手上,抱著一腔熱愛,又
說了一遍:“有我呢!”
可是哈斯萊的手一動也不動;即使這青年的呼聲使他的心顫動了一剎那,但瞅著克
利斯朵夫的那雙黯淡的眼睛並沒露出一點兒光采。譏諷與自私的心緒又佔了上風。他把
上半身微微欠動一下,滑稽的行了個禮,回答說:“不勝榮幸!”
他心裡卻想道:“哼!那我才不在乎呢!難道為了你,我就白活一輩子嗎?”
他站起身來,把樂譜望琴上一丟,拖著兩條搖晃不定的腿,又回到半榻上去了。克
利斯朵夫明白了他的思想,感到了其中的隱痛,高傲的回答說,一個人用不著大家瞭解,
有些心靈抵得上整個的民族;它們在那裡代替民族思想;它們所想的東西,將來自會由
整個民族去體驗。——可是哈斯萊已經不聽他的話了。他回覆了麻痺狀態,那是內心生
活逐漸熄滅所致的現象。身心健全的克利斯朵夫是不會懂得這種突然之間的變化的,他
只模模糊糊的覺得這一下是完全失敗了;但在差不多已經成功的局面之後,他一時還不
肯承認失敗。他作著最後的努力,想把哈斯萊重新鼓動起來:他拿著樂譜,解釋哈斯萊
所挑剔的某些不規則的地方。哈斯萊卻埋在沙發裡,始終沉著臉一聲不出,他既不首肯,
也不反對:只等他說完。
克利斯朵夫明明看到留下去沒有意思了,一句話說了一半就停住。他捲起樂譜,站
起身子。哈斯萊也跟著站起。膽怯而惶愧的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表示歉意。哈斯萊微
微彎了彎腰,用著高傲而不耐煩的態度伸出手來,冷冷的,有禮的,送他到大門口,沒
有一句留他或約他再來的話。
克利斯朵夫回到街上,失魂落魄。他望前走著,糊里糊塗走過了兩三條街,又到了
來時下車的站頭。他搭上電車,根本不知自己做些什麼。他倒在凳上軟癱了,手臂,大
腿,都好象折斷了。不能思索,也不能集中念頭:他簡直一無所思。他怕看自己的內心。
因為內心只有一平空虛。在他四周,在這個城裡,到處都是空虛,他連氣也喘不過來:
霧氣跟高大的屋子使他窒息。他只想逃,逃,越快越好,——彷彿一離開這兒就能丟下
他在這兒遇到的悲苦的幻滅。
回到旅館,還不到十二點半。他來到這個城裡只有兩小時,——那時他心裡是何等
光明!——現在一切都是黑暗了。
他不吃中飯,也不進房間,逕自向店裡要了帳單,付了一夜的租金,說要動身了:
店主人聽了大為奇怪,告訴他不用這麼急,他要搭的火車還有幾個鐘點才開呢,不如在
旅館裡等。他可執意要立刻上車站去搭第一班開的車,不管是什麼車,在這兒連一小時
也不願意多待了。他花了一筆錢老遠跑來,原想大大的樂一下的,除了訪問哈斯萊,還
想去參觀博物院,上音樂會,認識幾個人,——而今他唯一的念頭只有動身兩個字了
他回到車站。正如人家告訴他的,他要搭的火車要三點鐘才開。而且那班既非快車
(因為克利斯朵夫只能坐最低的等級),——路上還要隨時停留;還不如搭遲開兩小時
而中途趕上前一班的車。但要在這兒多留兩小時,克利斯朵夫就受不住。他甚至在等車
的期間也不願意走出車站。——多淒涼的等待!在那些空蕩蕩的大廳上,鬧轟轟的,陰
沉沉的,全是些不關痛癢的陌生面孔,匆匆忙忙,連奔帶跑的進進出出,沒有一張熟識
的,友善的臉。黯淡的天色黑下來了。給濃霧包圍著的電燈,在黑暗中好似一點點的汙
漬,使陰暗顯得更陰暗。越來越悶塞的克利斯朵夫,等著開車的時間,五內如焚。他每
小時要把火車表看上十多次,唯恐弄錯了。有一次他為了消磨時間,從頭至尾又看一遍,
冷不防有一個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覺得這個地方是認得的,過了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