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七八糟散著一大堆照片,有歌唱家的,有崇拜他的婦女們的,有朋友們的,都寫著些
警句和措辭熱烈的題款。書桌上雜亂不堪;鋼琴開啟著;骨董架上全是灰;到處扔著燒
掉一半的雪茄煙尾
①瑪奈為法國十九世紀大畫家,為近代畫派之始祖。華多為十八世紀法國大畫家,
作品以風流蘊藉見稱。
克利斯朵夫聽見隔壁屋裡有一陣不高興的咕嚕聲;女僕扯著尖嗓子在那裡跟他拌嘴。
那分明是哈斯萊不願意見客,也分明是女僕非要他見客不可;她毫不客氣的用著狎習的
語氣跟他頂撞,尖銳的聲音隔著一間屋還能聽到。她埋怨主人的某些話使克利斯朵夫聽
了很窘,主人可並不生氣。相反,這種放肆的態度彷彿使他覺得好玩:他一邊嘰咕,一
邊逗那個女孩子,故意惹她冒火。終於克利斯朵夫聽到開門聲,哈斯萊拖著有氣無力的
腳步走過來了。
他進來了。克利斯朵夫忽然一陣難過。他認得是他。怎麼會不認得呢?明明是哈斯
萊,可又不是哈斯萊。寬廣的腦門上依舊沒有一道褶襉,臉上依舊沒有一絲皺痕,象孩
子的臉,可是頭已經禿了,身子發胖了,皮色發黃了,一副瞌睡的神氣,下嘴唇有點兒
往下掉,撅著嘴巴,好似挺不高興。他駝著背,兩手插在打縐的上衣袋裡;腳下曳著一
雙舊拖鞋;襯衣在褲腰上面扭做一團,鈕釦也沒完全扣好。克利斯朵夫嘟囔著向他通報
姓名,他卻睜著沒有光彩的倦眼瞧著他,機械的行了個禮,一聲不出,對著一張椅子點
點頭教克利斯朵夫坐下;接著他嘆了口氣,望半榻上倒下身子,把靠枕堆在自己周圍。
克利斯朵夫又說了一遍:
“我曾經很榮幸的你先生曾經對我一番好意我是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
哈斯萊埋在半榻裡促膝而坐,右邊的膝蓋聳得跟下巴一樣高,一雙瘦削的手勾搭著
放在膝蓋上。他回答說:
“想不起。”
克利斯朵夫喉嚨抽搐著,想教他記其他們從前會面的經過。要克利斯朵夫提到這些
親切的回憶原來就不容易,而在這種情形之下尤迫使他受罪:他話既說不清,字又找不
到,胡言亂語,自己聽了都臉紅了。哈斯萊讓他支吾其詞,只用著那雙心不在焉的淡漠
的眼睛瞪著他。克利斯朵夫講完了,哈斯萊把膝蓋繼續搖擺了一會,彷彿預備克利斯朵
夫再往下說似的。隨後,他回答:
“對可是這些話並不能使我們年輕啊”
他欠伸了一會,打了個呵欠:“對不起沒睡好昨天晚上,在戲院裡吃了消
夜〃他說著又打了個呵欠。
克利斯朵夫希望哈斯萊提到他剛才講過的事;但哈斯萊對那些往事一點不感興趣,
連一個字也沒提,也不問一句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情形。他打完了呵欠,問:
“你到柏林很久了嗎?”
“今天早上才到。”
“啊!〃哈斯萊除了這樣叫一聲,也沒有別的驚訝的表示。“什麼旅館?”
說完他又不想聽人家的回答,只懶懶的抬起身子,伸手去按電鈴:
“對不起,〃他說。
矮小的女僕進來了,始終是那副放肆的神氣。
“凱蒂,〃他說,〃難道你今天要取消我一頓早飯嗎?”
“您在會客,我怎麼能端東西來呢?〃她回答。
“幹嗎不?〃他一邊說一邊俏皮的用眼睛瞟了瞟克利斯朵夫。〃他餵養我的思想;我
餵養我的身體。”
“讓人家看著您吃東西,象動物園裡的野獸一樣,您不害羞嗎?”
哈斯萊非但不生氣,反而笑起來,改正她的句子:“應當說象日常生活中的動物
〃他又接著說:“拿來罷,我只要吃早飯,什麼難為情不難為情,我才不管呢。”
她聳聳肩退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看到哈斯萊老不問其他的工作,便設法把談話繼續下去。他說到內地生
活的苦悶,一般人的庸俗,思想的狹窄,自己的孤獨。他竭力想把自己精神上的痛苦來
打動他。可是哈斯萊倒在半榻上,腦袋倚著靠枕望後仰著,半闔著眼睛,讓他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