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潔沉默的心中,——可是關於克利斯朵夫的印象繼續在
她的心靈深處燃燒,象一朵靜止不動的火焰。
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有股天真的溫情遠遠的在關切他,將來還要在他的生命中佔
據極重要的地位。他也不知道就在他受辱的音樂會中,有一個將來成為他的朋友,成為
他親愛的伴侶,和他並肩攜手,向前邁進的人。
他是孤獨的。他自以為孤獨的。可是志氣一點兒不消沉。他再沒有從前在德國時那
種悲苦鬱悶的心境。他更強了,更成熟了;他知道是應該這樣的。他對巴黎的幻想已經
沒有了:人到處都是一樣的;應當忍受,不該一味固執,跟社會作無謂的鬥爭;只要心
安理得,我行我素就行了。象貝多芬所說的:“要是我們把自己的生命力在人生中消耗
了,還有什麼可以奉獻給最高尚最完善的東西?〃他清清楚楚的體驗到了自己的性格,也
體驗到了他從前批判得那麼嚴厲的自己的種族。越受到巴黎氣氛的壓迫,他越覺得需要
回到祖國,回到國魂所在的那些詩人與音樂家的懷抱中去。他一開啟他們的書,彷彿滿
屋子都是陽光燦爛的萊茵的波濤,和那些被他遺棄的故人的親切的微笑。
他曾經對他們多麼無情無義!他們那種其實的慈愛的寶藏,他怎麼不早點兒發見的
呢?他不勝羞愧的想起自己從前在德國對他們說過多少偏激與侮辱的話。那時他只看見
他們的缺點,笨拙而多禮的舉動,感傷的理想主義,小小的謊言,小小的懦怯。啊!這
些缺點跟他們偉大的德性相比,真是太不足道了!可是他當初怎麼對他們的弱點會那樣
苛刻的呢?此刻他反因之而覺得他們更動人,更近人情了。在這個情形之下,他現在最
受吸引的人便是以前被他用最蠻橫的態度貶斥的人。對於舒伯特和巴赫,他有什麼不客
氣的話沒說過呢!如今他倒覺得跟他們非常接近。那些偉大的心靈,受過他的挑剔與訕
笑的,對他這個亡命異國,舉目無親的人,笑容可掬的說著:
“朋友啊,我們在這裡。你勇敢些罷!我們也受過非分的苦難!可是臨了我們
還是達到了目的”
於是他聽見約翰?賽巴斯蒂安?巴赫的心靈象海洋一般的呼嘯著:風狂雨驟,掩蓋
生命的烏雲都給掃蕩了,——有極樂的,痛苦的,如醉如狂的民眾,有慈悲與和氣的基
督在他們上空翱翔,——多少城市被守夜的人叫醒了,居民歡欣鼓舞的迎著神明走去,
他的腳聲把世界都震撼了,——無①數的思想,熱情,樂體,英雄生活,莎士比亞式的
幻想,薩伏那洛式的預言,牧歌式的,史詩式的,《啟示錄》式的幻②象,蘊藏在這個
歌唱教師身上!克利斯朵夫好象親眼看到他這個人:雙疊下巴,眼睛很小很亮,多褶的
眼皮,往上吊的眉毛,性格陰沉而又快樂,有點可笑,腦子裡充滿著諷喻和象徵,人是
老派的,易怒,固執,心情高遠,對人生抱著熱情,同時又渴念著死——在學校裡,
他是一個天才的學究,而那些學生是又髒又粗野,生著瘡癤,象乞丐一般,唱歌的嗓子
是嗄的,他常常跟他們吵架,有時和他們扭毆——在家裡他有二十一個孩子,十三
個都比他死得早,③其中一個是白痴;其餘都是優秀的音樂家,替他來些小小的家庭音
樂會,疾病,喪葬,爭吵,貧困,侘傺不遇;——同時,他有他的音樂,他的信仰,
解脫與光明,還有預感到的,一意追求而終於抓握到的歡樂,——神明的氣息鍛鍊著他
的筋骨,聳動著他的毛髮,在他嘴裡放出霹靂般的聲音噢!力!力!象雷震一般的
歡樂的刀!
①巴赫作有《約翰福音所記的耶穌受難》與《馬太福音所記的耶穌受難》兩部聖樂,
為音樂史上鉅制。此段均系暗指兩大聖樂中抒情的及戲劇化的境界。又巴赫曾任來比錫
聖?托馬斯學校歌唱教師二十餘年,故下文稱其為〃歌唱教師〃。
②薩伏那洛為義大利十五世紀時狂熱的宗教家,曾於短時期內操縱佛羅倫薩的政局。
③按所有巴赫的傳記均稱巴赫子女共二十人(前平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