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什
麼好;他探聽她離開的動機,她只是支吾其辭;他問她上哪兒去做事,她也置之不答,
並且為了直截了當打斷他的問話,竟站起身子走了。在房門口,他向她伸出手去,她興
奮的握了一握,但臉上仍舊沒有什麼表情;自始至終,她都是這副發僵的神氣。她走了。
他永遠不明白她為什麼走的。
冬季長得很。潮溼,多霧,泥濘的冬季。幾星期看不見太陽。克利斯朵夫的病雖然
大有起色,還沒完全好。右邊的肺老是有一處地方作痛,傷口在慢慢的結疤,劇烈的咳
嗆使他夜裡不能安眠。醫生禁止他出門,甚至還想教他往東南海濱或大西洋上的加拿裡
群島去療養。但他非上街不可。要是他不去找晚飯,晚飯決不會來找他的。——人家又
開了許多他沒錢購買的藥品。因此他乾脆不去請教醫生了:那不是白費錢嗎?並且在他
們面前,他老是很窘;他們彼此沒法瞭解:簡直是兩個極端的世界。醫生們對於這個自
命為一個人代表整個天地、而實際是象落葉一般被人生的巨流沖掉的窮藝術家,抱著一
種帶點訕笑與輕視的同情心。他被這些人瞅著,摸著,拍著,非常畏縮。他對自己病弱
的身體好不慚愧。他想:“將來它死了,我才高興呢!”
雖然受著孤獨,貧病,和種種苦難的磨折,克利斯朵夫仍是很有耐性的忍受他的命
運。他從來沒有這樣的耐性,連自己都為之詫異了。疾病往往是有益的。它折磨了肉體,
可是把心靈解放了,淨化了:日夜不能動彈的時候,平時害怕太劇烈的光明而被健康壓
在下面的思想抬頭了。從來沒害過病的人決不能完全認識自己。
疾病使克利斯朵夫心非常安靜。它把他生命中最凡俗的部分剔淨了。他用著比以前
更靈敏的官能,感覺到那個富有神秘的力量的世界,那是每人心中都有而被生活的喧擾
掩蓋得聽不見的。他那天發著高熱在盧佛宮中見到的景象,連最微末的回憶都深深的刻
在心頭;從此他就置身於和倫勃朗的名作同樣溫暖,柔和,深沉的氣氛中。那顆無形的
太陽放射出來的光彩,他心中也一樣的感受到。雖然絕對沒有信仰,他仍覺得自己並不
孤獨:神明的手牽引著他,把他帶到一個跟神相遇的地方。而他也象小孩子一樣的信賴
它。
多少年來第一次,他不得不休息。發病以前過度緊張的精神使他筋疲力盡,至今還
沒恢復,所以便是療養時期的疲乏倦怠對他也是一種休息。克利斯朵夫幾個月的提心吊
膽,日夜警惕,如今才覺得自己老釘著一處的目光漸漸的鬆了下來。但他並不因之而減
少他的堅強,只是變得更近人情。天性中那股強大而有點畸形的生命力往後退了一步;
他使自己和別人一樣,精神上的偏執和行為方面的殘酷與無情都給去盡了。他再也不恨
什麼,再不想到可惱的事,即使想到,也不過聳聳肩膀;他對自己的痛苦想得比較少,
而對別人的想得比較多了。自從西杜妮使他想平地球上到處都有謙卑的靈魂默默無聲的
熬著苦難,毫無怨嘆的奮鬥,他就為了他們而把自己忘了。素來並不感傷的他,這時也
不禁有些神秘的溫情:那是在一個病人心中開出來的花。晚上,靠著院子那邊的窗,聽
著黑夜裡神秘的聲音附近的屋子裡有人唱著歌,遠聽更顯得動人,一個女孩子天真
的彈著莫扎特他心裡想:
“你們,我並不認識而都愛著的人,還沒受過人生的烙印、做著些明知是不可能的
美夢、跟敵對的世界掙扎著的人,——我願意你們幸福!噢,朋友們,我知道你們在那
兒,我張著臂抱等你們是的,我們之中隔著一道牆。可是我會一塊一塊的把牆拆毀
的;同時我自己也消磨完了。咱們能有一天碰在一起嗎?在另外一道牆——死——沒有
築起以前,我還來得及趕到你們前面嗎?管它!孤獨就孤獨罷,孤獨一世罷,只要
我為你們工作,為你們造福,只要你們以後能稍稍愛我,在我死了以後!”
大病初癒的克利斯朵夫就這樣喝著〃愛與苦難〃這兩位保姆的乳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