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匆匆忙忙走了。在街上,手攙著手,奧裡維興奮的說著話,安多納德一聲不出。
以後的幾天,她獨自坐在臥室裡被某一種感情攪得迷迷忽忽,雖然她避免正視那感
情,但它老是跟她的思想糾纏不清,象血在太陽穴中劇烈的跳動一樣,使她非常難受。
過了一晌,奧裡維拿來一冊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剛在一家書鋪裡發見的。她隨便翻
開,看到有個曲子上面題著一句德文:“就給那個受我連累的女子〃,下面還寫著年月日。
她很記得那個日子。——心裡一慌,她看不下去了,便放下集子,要奧裡維彈給她
聽,自己卻走進臥房,關上了門。奧裡維對這種新的音樂只覺得滿心歡喜,馬上彈了,
沒注意到姊姊的激動。安多納德坐在隔壁,竭力壓著心跳。突然她到衣櫃裡找出她的小
賬簿,查她離開德國的日期和那神秘的日子。其實她早已知道了;一查之下,果然那是
和克利斯朵夫一同看戲的晚上。於是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紅著臉,合著手放在胸部,
聽著那心愛的音樂,感激到極點啊!為什麼她的頭疼得這樣厲害呢?
因為姊姊不出來,奧裡維彈完了一曲便走進房裡,發見她躺著。他問她是否不舒服。
她回答說是累了,接著就起來陪他。他們談著,但她對於他的問話並不立刻回答,好似
從迷惘中突然驚醒過來。她笑了笑,紅著臉,抱歉的說頭疼得厲害,人有點兒糊塗了。
奧裡維走了。她要他把集子留下,然後自個兒坐到深夜,在鋼琴前面看著樂譜,並不彈,
只隨便捺幾個音,輕輕的,唯恐使鄰居討厭。多半的時候她也不看起,只是胡思亂想,
對於那個憐憫她而憑著神秘的直覺與慈悲窺到她心靈的人,抱著滿腔的感激與溫情。她
沒法固定自己的思想,只覺得又快樂又悲哀,——悲哀啊!她的頭疼得多厲害!
她整夜做著甜美而困人的夢!萬分惆悵。白天,為了振作精神,她想出去遛遛。雖
然她頭痛還很劇烈,可是硬要自己有個目的,便到一家百貨公司去買些東西。她根本沒
想著她所做的事,只想著克利斯朵夫,但自己不承認。趕到她筋氣力盡,悽愴欲絕的走
出來,忽然瞧見克利斯朵夫在對面的人行道上走過。他也同時瞧見了她。她馬上不假思
索的向他伸出手去。這一回克利斯朵夫也停住腳步,認出了她。他已經走下人行道迎著
安多納德來了;安多納德也迎著他走過去了。可是勢如潮湧的群眾把她推著擠著,象根
草似的,街車的一騎馬滑跌在泥濘的街上,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形成了一條堤岸,來往的
車輛被阻塞了,成了個難解難分的局面。克利斯朵夫不顧一切的還想穿過來:不料夾在
車馬中間進退不得。他好容易走到看見安多納德的地方,她已經不見了:她竭力想抵抗
人潮而抵抗不住,也就灰了心,不再掙扎,覺得有股宿命的力量限止她跟克利斯朵夫相
會:而既然是命中註定的,又有什麼辦法?所以她從人堆裡擠了出來,不想再回頭走去。
她忽然怕羞了:她敢對他說些什麼呢,作何舉動呢?他心目中又要把她看作怎麼樣呢?
想到這些,她便溜回家了。
回到了家,她的心方始定下來。一進屋子,她在黑影裡坐在桌子前面,連脫下帽子
和手套的勇氣都沒有。她因為不能跟他說話而苦惱,同時心裡又感到一道光明;黑影沒
有了,身上的病也沒有了,只翻來覆去想著剛才的情形,又想到要是在另外一個情形之
下又怎麼樣。她看見自己向克利斯朵夫伸手,看見克利斯朵夫認出了她而顯得高興的樣
子,於是她笑了,臉紅了。她獨自坐在黑暗的房裡,對他又伸著手臂。那簡直是不由自
主的:她覺得自己要消滅了,本能的想抓住一個在身旁走過而非常慈悲的望著她的堅強
的生命。她抱著一腔的溫情與悲苦,在半夜裡向他叫道:“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她渾身滾熱的起來點上燈火,拿著紙筆,給克利斯朵夫寫了封信。要不是給疾病困
住了,這個羞怯而高傲的少女永遠不會想到寫信給他的。她不知道寫些什麼,那時已經
不能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