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攝影機,怎麼演都不是戲,現在出了戲,自己成了攝影機,再看什麼都是戲,當然再也演不下去了。導演,你說呢,這麼大場面,這麼多人物,這麼井然有序你來我去,你覺得有導演的可能大還是沒導演的可能大?
咪咪方:導演在哪兒呢?為什麼從不出來說戲?
老王:在監視器後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從不出來說戲,大概是信任演員吧。也聽說有的演員實在亂演,見過出來說戲的。我不太相信導演多麼重視每個人的戲,戲是剪出來的,那麼多組同時開機,當真管到表演也未必顧得過來。
咪咪方:站在戲外,看自己演過的戲,這就是死後的日子?你也這麼看自己?
老王:我還要過很久才變成攝影機。實際上,方言也是死了一年以後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還是小孩說的一句話提醒了他,小孩說,我現在的感覺就像死了還活著。當時我們正在女羌家看動畫片,他的小說第二頁第三行,他寫的是女牆,換了一個字大概是不想暴露人家的真名。
死後的眼看到的景物會修改,黃種人日光銳一點能修改成白人,白種人都是粉娃娃黑種人都是木刻。不太能看的是毛片裡的白人,不穿衣服就像生肉,被片過冰鎮過特別新鮮。劇烈散瞳的時候看動畫比較舒服這是女牆的發明。我和老王都是死後愛上看動畫的比較喜歡宮崎好馬那種,到處都有光影移動讓我們覺得溫暖好像在回憶前世。真人電影還是記錄眼睛之外的事,動畫可以演腦子裡的事想到哪兒畫到哪兒無邊落不盡長。在女牆家初次看《駭客帝》動畫版我一眼就丟了魂兒,我的隱秘經歷別後心情竟被一部動畫一幀一幀做了出來,當作一個神奇捷足先堂而皇賣給人。
全暴露了。我望著牆上的一片斑斕對老王說。
女牆放片子時只放畫面,字幕和原聲都消了另外任意放了張舞曲。後來很久我才連字幕從頭到尾看了遍那部片子,瞭解了電影裡那個故事就不覺得那麼好看了。
他在這裡沒有提小孩,但小孩在。小孩看了幾眼片子就劇烈嘔吐,一直趴在女羌的衛生間到我們要走的時候也起不來。方言問她行不行,她說,我現在的感覺就像死了還活著。方一聽這個話人頓時蒼白,像是要隱進女羌家衛生間的瓷磚,轉身對我說,全暴露了——不是看片子時說的。你可以注意他有兩個措辭,無邊落不盡長和捷足先堂而皇,那年北京流行說話說一半,尤其是成語都在尾巴剁一刀,他認為是一種新的語言方式出現而且被他捕捉到了,很得意,特意跟我說他先用了我再用就是學他。
咪咪方:你剛才說他已經死了一年才意識到自己死了?
老王:我說他一年後才自以為死,之前只是感到看什麼都不一樣,很不適應這種視覺衝擊,也無以名狀。我還說過,小說一定要當小說看,你不要被他的言之鑿鑿迷惑。
這個早上不是真實的早上。記得麼,那個星期你和你媽去了法國,你們不在家,看第三章他還寫回到家你們在吃早飯,他和你和你媽的對話。我回到家裡,外面的雨不下了天還是陰的,屋子兩頭開著窗戶充滿雨後的潮溼和土腥味兒,那盆黃了葉兒的合歡綠的那半拉沾了水汽上了油一樣紛紛影影。
羚角和水滴正在她們那層吃早飯,從下面聽見上面有說有笑盤子叉子度叮噹碰瓷,我輕手輕腳走上樓梯口露一個頭踮著腳尖看她們。
水滴瞥見我臉上就出現她特有的一副表情,背對樓梯口坐著的羚角立馬回頭。水滴這副表情我一樂羚角就說那也是我的表情“你們倆太一個模子就別提互相多像了”。我頭一次發現水滴有這表情是她小時候帶她去動物園旁邊的“肯德基”吃雞,館子里人擠人,水滴被拎進門拎上樓一擱下就傻了。我曾經用“皸魄”“警張”形容過她都不太準確和涵蓋。有一次我去一個不靠譜的公司年會,被一臺攝像機摟了進去,就一丁點兒,一梭子末尾,夜裡在一個娛樂節目裡播放被當時還不太熟的罩罩看見喊老大年:你沒見過臊眉搭眼,快來見見。
水滴臊眉搭眼地低頭吃煎蛋,我走過去坐在她旁邊,也臊眉搭眼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我笑了,摸摸她圓圓的腦袋問:沒事兒吧?
水滴眼睛不抬扭扭身子:你才有事兒呢。
那你怎麼這樣,犯多大錯誤似的。
水滴笑,越過我看一眼她媽,用叉子亂抹流湯兒的蛋黃,說:討厭。
羚角問我:你吃不吃,稀飯還有。
我說不。
她說你現在成仙了。
有的人活著已經死了。
臭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