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方:我也覺得您可以歇會兒了,聽我聊聊,聽我聊得靠不靠譜。
——興奮,酥軟,難過這天早上從8牆裡出來,一心老去,臉上都是眼睛。理想真是催人老,見過理想怎麼再回到現實中。現實——那些巍峨樓堂砸樁似地一個追一個夯在眼前,一抬下巴殼兒就戳滿視野,再走過去就像走進電影,就像一個電影中劃過的群眾演員,走著走著看見情節,很拙劣的情節,一個家,在巷子裡。這是沿著工人體育場北門向幸福公寓走,那是我媽的家,每個週末我都去那裡住,也是我的家,他玩了一夜回來看見這個家。城市像一支艦隊密密鴉鴉頂著響天快雲大扇大批航行。四下房子東倒西歪巷子如浮碼頭左腳螃蟹右腳蜘蛛。陰天,風雲滾滾,他步子踉蹌,神思恍惚,看周圍一切都在動,他用當海軍時住在船上的印象形容。已經一門紅色的大樓浮在村村坡坡上,間間舷窗吊著白色空調像生鏽的大船鋦著槍槍鉚釘。已經知道上面住著個女演員演妻子,一個小演員演女兒,自己演爸爸,演到這裡再也演不下去了。
但是現實還在,鐵桶一般站在我周圍,為了更逼真居然掉口水在我臉上,一滴一滴滲進樹皮柏油路面,畫底青了。
他在現實中,但喪失了現實感。掉雨點了,他也覺得這是有人安排。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觸覺,甚至懷疑自己過去生活的真實性。
我小時候不住朝陽,住海淀。我在那裡演一對中國夫婦的二兒子,男演員女演員都是東北口音,男演員演軍人,女演員演醫生。想想這個編劇真的是很沒生活,故事寫得一點都不真實,我從開始就知道是在演戲,上廁所拉褲子演砸了也不驚慌,猜到總會有人跟在後面悄悄收拾,演不好就瞎演,只是很偶爾到衛生間見到鏡子才想起照一照不演的自己。前十集大多數情節我都是懵著演過來的,也不知道誰告訴我一句要領:到時候準過去。每回我到現場發現有問題又沒人教都是這句要領給我墊的底兒。現在想想還是幼兒園小孩好演,演小學生就比較麻煩。比較可惡的是寫作業,在一個全景裡觀眾根本看不見也不關心我在寫什麼,但是不,演老師的這個演員一定要我真寫出來。還一個比較煩的是演我爸我媽的這倆老演員老愛給我說戲,當然那些演大人的都一個毛病,一定要我演乖孩子,我心裡就跟他們別上了勁兒,我認為我比他們理解劇本,雖然導演沒明說我也知道他希望我的演出能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導演不可能是傻逼。哪兒哪兒都和別人一樣,那我可就看不出為什麼拍我這部戲了。
我爸打我那幾場戲我心裡真跟他急了,你還真打!我要不是小,不知道怎麼不演我肯定不演了。演我女兒那個小演員剛到劇組來的時候,我跟她說,你放心,你演得再不好我也不動你一手指頭。表演嘛,都是演員,演完戲就走,幹嗎弄出深仇大恨來。
我也不恨演我爸那老演員。中間有一段我只是對他很冷淡,演對手戲時不借他視線,臺詞給到我就壓著他說經常把他的臺詞都說了。後來他不演了,走了,我再沒見過他。還挺想他的,想想也不怪他,他也是聽導演的。
我傷過他的心,他也傷過我,可能是我們雙方演得太認真了。
演我哥的那個演員也是半截兒離開劇組的,我特別難過,可是又無從流露,戲演的就是悲歡離合,情分因緣都在戲裡,人家卸了妝總不能再追上去拉著人家還當在戲裡念臺詞。人家有人家的事兒。
我們組演員最多的時候也是一大家子,四間屋子住得滿滿的。哥哥嫂嫂一家,我一家,爸爸媽媽一家,再加上走馬燈似的小保姆和不時熱熱鬧鬧插進來串一場半場的各種親戚。
我們家這出戏現在只剩我媽一個主要演員在天天演,我每兩集露一下面,演吃飯的戲,吃完就走,她只好經常跟小保姆搭戲。有一天,我跟我媽說,後半部分再演幾集我可能也不演了。我媽當場演哭戲。問:那我怎麼辦?
我和演我女兒的小演員背後議論過我媽的哭戲,都認為她演得不太好,我跟小演員說,你別美,將來都要你來接戲,誰跑了你也跑不了。
我就算職業道德很不講究的了,該救場還是去,下一代演員我看連我這點精神都沒有,再下一代呢?我跟女兒說,你恐怕還是要生個孩子,沒人跟你合演時就訛她。
希望她把自己的故事演好,我們家這些人的戲不要最後都成了獨角戲。
他覺得自己前半生都在一個劇組裡,我們也是演員。這是比喻嗎?什麼叫再也演不下去了?導演是誰?
老王:不是比喻,是真這麼看見了。過去一直在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