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話了,不輕不重的一句,虎子就朝死裡辦。死一般沉寂的氣氛讓郭建輝頭皮發麻,講得也有點亂,他反覆地強調著:“鄉長說了,一定要把圖紙給麻三叔他老人家講透羅、講細羅,連茅廁裡的每隻蛆都要講到哦。”他想弄出點輕鬆勁兒。
“嗯。”麻三叔說。
村民梅子孝
大年初一,全村同姓的男丁,不論長幼,各將指頭刺破,滴一顆鮮血於碗中,眾血匯聚會,將碗置於村中祠堂香案之上。歷年風乾的血塊,成為祠中最重要的遺存。
————癱子村風習之一
如果你走在雨中,你只會被淋透。但如果你站在雨之外的屋簷下,你就會看見許多細節,看見雨點一個追逐著一個地墜落下來。一場悲劇總有著永不枯竭的細節。可以永無休止地觀看下去。哪怕劇中的人早成了骷髏糞土。我現在正是站在癱子村屋簷底下的一個局外人。我本可以遠遠地觀看這些細節,不受一滴雨點的襲擊。但我渴望走進眼前的這場雨中,我漸漸地感覺到王清舉搬村造鎮的計劃會成為雨中的一灘泥濘,我願意我的腳與別人一起深深地凹陷下去。
鎮裡很快就作出決定了:要不厭其煩地對癱子村291戶進行登門入室的勸說,只要有超過半數,哪怕只比半數多出一人的村民改投贊成票了,就堅決履行民主的程式,決不遷就少數人的陋識短見。由於鎮里人手不足,也由於我供職於著名學府的身份和與村民業已達成的融洽氣氛,鄉長王清舉破例請我這個過路客幫忙,給我安排了三戶村民,並反覆強調這幾個並非難纏戶。289戶都已分解到做勸說工作的人頭,只有兩戶懸著,一戶是麻三叔,另一戶是七十多歲的落草名藝人七姑與臘八。王清舉高瞻遠矚地說,這兩戶已被他深藏在錦囊妙計中。我想問個究竟,他笑笑道,錦囊遠未到拆封之時。
我自知素不擅辯,有些怯陣,便邀了郭建輝同行。我對郭秘書敏銳抓住任何小縫隙的應變能力深信不疑,他安慰我道,雖然他頭頂個幾個釘子戶,但會隨時趕過去增援我。估計村民們白天活重,我便約了郭秘書在掌燈時分來村裡。他來得早,我們窩在臘八的炕上天南海北地瞎聊,他打著哈哈地說:你來得不湊巧喲,如果在六月間來就暴添口福了,那時癱子村夜夜都擺著百雞宴呢,田溝子裡都透著燉雞的香氣呀。嘴饞的人一進村,骨頭都酥掉了,鄉里幹部有腦子,專挑那個節骨眼來村裡檢查工作。
我說:這也是一種風俗麼?郭秘書說,淮河的災汛素來稱作“七下八上”,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是洪災密集期,頭天夜裡好端端的滿天星斗,涼風習習的,讓你頭一碰枕頭,就能睡個死沉死沉的“閻王覺”。可一夜睡過,說不準就沒頭沒腦的大水已毀了龍王廟,就有人眼皮子沒揉松就被淹死了,村民精著呢,一般趕在六月份把育肥了一年的禽畜,雞呀、豬啊的,都宰了下酒,免得雞湯沒燉香,災難就撲進門了。正陽關一帶把這個叫作“打牙祭”。平日裡灰土土臉的癱子村人這一段都養了個紅滋滋的腰壯,小夥兒趕在這一陣子去女家提親,讓女方父母落了個鍋盈缽滿的好想頭。
我們又抽著煙在村口瞎轉悠,感覺村民們晚飯該撤碗了,就趕緊跨進了第一戶,村民梅二鍋子家。郭秘書斂起一路的笑臉進了另一戶。
門是敞著的,一踏上門坎,我的頭皮就開始發硬,一些詞兒已在心裡翻來覆去地倒騰了幾十遍了。我問:“二鍋哥在屋嗎?”
屋內有一股子汗臭夾雜著醃酸菜或是木質發黴的刺鼻氣息,這股怪味一下子撲進我的鼻中。我本能地想,那六月燉母雞的濃香也未必能蓋過這種氣味吧。
“在呀在呀,是陳幹部吧?”後來我才知道了一個習慣,這一帶村民把城市來的人無一例外地喚作“幹部”。
他其實是從我身邊的暗處猛地站起來的,唬了我一跳。一盞忽閃忽閃的豆油燈只照亮了巴掌大的一塊油汙桌面。我側過頭看他時,這個滿臉短胡碴的四十多歲的漢子,卻眼神躲閃地低了低頭:“在等你呢陳幹部,知道你是省城來的呢。虎子早來招呼過了。”他說完就兀自在原來的長凳上坐下來。
我說:“二鍋哥,那就好,我本就不是吃鄉里飯的,其實就是來跟你嘮嘮家常”。
我坐了長凳的另一端。在我後來的多次回憶中,總覺得那天的情景有些怪異,西裝革履的我和穿骯髒羊皮襖、腰間繫根麻繩子的二鍋,坐在一條吱吱呀呀響著的長凳的兩端,兩個多少都有點木訥的男人,多數時刻是在欲語無措地發呆,冷不丁又在昏暗油燈下冒出一句。隔著回憶的悲憫霧氣往回看,這兩個人,兩個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