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三角鋼琴,黑色的鋼琴橫臥在白牆的一角,佔據了很大的空間,在暮色裡,它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跨世紀老人。
這是一架看起來非常有氣勢的古典鋼琴,如果掀開琴蓋,可以在鋼板上看到刻著的“1858年,紐約”字樣,再將木柱托起琴蓋,它立刻就像一隻欲展翅飛翔的巨大雄鷹,這架橫度足有7尺的三角鋼琴應該算演奏琴了,為一般家庭所鮮見。
由於年代久遠,黑色的表層油漆已有些剝落,鋼板和鋼線都已呈暗灰色,木板上更是積滿了塵埃。
只有在彈奏這架鋼琴的時候,才會領悟到它的非凡,每一個黑白琴鍵都具有磁性的力量,只要一踩腳踏板,那宏大的音量簡直可以穿透整幢大樓……
這些年來,我的眼前不斷重複的是這樣一幕情景:在鋼琴的對角,一張輪椅上,常常有一雙佈滿皺紋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它……然後,她的輪椅靜靜地滑向它,瘦小的身軀深陷在輪椅中,身上裹著藍黑方格的俄羅斯毛毯。儘管她的手蒼白無力,但還是會使勁地推開琴凳,將輪椅稍稍搖高,就迫不及待地用自己的手指在琴鍵上奏出一串串琶音,彈著彈著,她的目光就會呆呆地落在牆上的那張大照片上。
那其實不是照片,而是海報,是一位叫亞當?烏里揚茨基的美國音樂家在1979年年末,率紐約愛樂交響樂團來滬演出時的宣傳海報。
照片上的亞當,看上去70歲的樣子。他身穿樂團指揮那長款的黑色燕尾服,左胸口上彆著一枚金色的扣子,手臂弧形地抬起,捲曲而散亂的頭型偏向一側,那雙迷濛而陶醉的眼睛,執拗地望向指揮棒上那一點金屬的光亮。彷彿那一點光亮裡,有聖母的溫暖和兒時的夢想。是用無數個華彩音符凝結出來的星光。
當她痴痴地望著他時,琴聲就戛然而止,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彷彿她身處的世界都消失了,她的手彎曲地擱在琴鍵上,她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光彩,儘管那樣的光彩很快就被淚水覆蓋了,她從不用手把臉上的淚水拭去,她甚至總是剋制著不讓自己的淚水流到臉上……
這就是我的奶奶李梅,一位把鋼琴當成情人的老太太。
奶奶已經80出頭了,她的身體日漸羸弱,每天——不——有時幾天才有幾個小時的清醒時光。大多數的時間裡,奶奶都是在極度衰弱的昏睡中,靠著輸液和護士的精心照料,維繫著生命。
但每當奶奶神志清醒時,就會要求起身下床。坐在輪椅上的她總愛一絲不苟地梳理著自己的頭髮,節假日裡還會讓保姆給自己的唇塗上淡淡的紅,打扮得十分精神,彷彿隨時都要去赴一個約會似的。
是的,她的生命一直在等待一次重大的赴約,她一直在為這個約會做準備;奶奶是個一絲不苟的老人,連輪椅邊上毛毯的邊角,每次也要被她收到輪椅的裡面。
奶奶眼角的皺紋排列得整整齊齊,像寂寞的五線譜,只有偶爾笑的時候,才能看到那飛揚的音符。
今天清晨起床,天氣格外的溫暖,奶奶也特別清醒,她坐在床沿上,把一條很大的四角圍巾鋪在最下面,然後把衣物一件件整整齊齊地疊上去,除了她最喜歡的衣服、圍巾外還有幾十年來從沒離過身的物品,譬如幾件首飾、幾封用俄語寫的信和一些已發黃的老照片;她把圍巾的對角兩端系成一個結,另兩端也系一個結,打成一個包裹放在枕頭旁,好像要去什麼地方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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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咒鋼琴》引子(2)
“奶奶,你想去哪兒?我陪你去。”
“我想出門一次,去很遠的地方。”她說。
“到底是什麼地方呢?”
“那個地方。”奶奶的聲音輕柔得像絲絃的尾音,臉上呈現一種少女般的羞怯,她用瘦骨嶙峋的右手指了指北去的方向,她的手指呈彎曲的形狀,關節處突出,這是她彈了大半世紀的琴的後遺症。
我不敢看奶奶深陷的眼窩,只是默默地將她那冰涼的手握在我手中。
“奶奶,我知道了,不就是列寧格勒嗎?如今它叫聖彼得堡(Saint Petersburg)了。”
奶奶的眼睛在聽到列寧格勒的那一瞬間亮了一下。
“奶奶,我們一起去外灘看看!等你身體好點,我真的帶你重遊聖彼得堡。”
“等等,孩子。”她用手勢示意讓我把她推到一面穿衣鏡前。
她在鏡前理了理頭髮,並自言自語道:“我真不敢照鏡子,怎麼成這樣了,還好亞當沒有看到這個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