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掌管府務的門客舍人卻跟進了書房,對著藺相如便是一拱:“上卿明察:今日之事,我等不服也!”藺相如笑了:“何事不服,但說無妨。”門客舍人道:“我等所以放棄親朋而投上卿門下,只在敬佩君之錚錚風骨。今上卿與廉頗同爵而位列其右,廉頗口宣惡言,而上卿卻迴避逃匿,恐懼之情,庸人布衣尚且羞之,況於將相乎!我等為君門客,實在汗顏無地自容,今日便請辭君而去也!”昂昂一句,轉身便走。
“且慢。”藺相如一揮手,“士不可屈節,自是來去自由了。然則,你只答我一問,而後去留兩由之,如何?”
“上卿但問無妨。”
“在你等看來,廉頗之威比秦王如何?”
“自是不如秦王。”
“尚算明白也!”藺相如拊掌大笑,“夫以秦王之威,藺相如猶公然斥責於天下君臣之前,而秦國大臣武士無可奈何。今相如縱然駑馬,何獨畏懼廉頗老將軍之威勢哉?所念不同,所持不同。究其竟,我所念者:強秦不敢加兵於趙,便是有老將軍與藺相如在也。若兩虎相鬥,必是兩敗俱傷。藺相如迴避老將軍,只是先國家之急,後一己私仇,豈有它哉!”
思忖良久,舍人便是肅然一個長躬:“在下謹受教。”
“相如言盡於此,舍人去留自便了。”
門客舍人沒有說話便轉身大步去了。他找到衛隊,找到馭手,找到府中所有吏員僕役使女,向他們反覆訴說了藺相如的大義苦心,與衛隊馭手僕役人等約定:決意遵從上卿之令,不與大將軍府任何人滋生事端!上卿府邸終究是穩定了下來,吏員衛士僕役人等但在邯鄲遇見大將軍府中之人著意尋釁,便是遠遠迴避開去,竟絲毫沒有懊惱之情。在看重名節尊嚴的戰國,尤其在國風剽悍決鬥蔚然成習的趙國,上卿府上下人等的這種退讓,便令各大臣府邸與邯鄲國人大惑不解,一時間竟是議論紛紛了。各府邸吏員們紛紛私相盤詰嘲笑,上卿府吏員忍無可忍,終於將藺相如的一番話和盤托出,末了便是一句慷慨激昂:“上卿一心謀國,我等豈能與上卿二心!”言談之間,非但沒有絲毫的屈辱憤激,反倒是油然生出一種忍辱負重而全大義的凜然之情,聽者竟是無不悚然動容。
漸漸地,藺相如的一番話便流傳了開去。
一年多來,老廉頗肝火日旺。藺相如不列朝會,他看著右手的空座席便直竄怒火。道上相遇,藺相如又遠遠躲開,竟是每次都避開了他。老廉頗牛勁兒大作,便對幾個司馬下令,尋釁上卿府吏員,逼藺相如出來與老夫理論!饒是如此,藺相如也還是不露面,連上卿府吏員僕役也是匪夷所思的好脾氣,只死活不與他府下人士碰面。威風是威風了,可老廉頗卻更是憋氣得火冒三丈了。無論是依行伍軍風,還是依朝野國風,受辱者都必與尋釁者有個了斷。這個了斷,在庶民士子便是決鬥,在軍營便是比武,在朝臣便是直面理論甚至相互仇殺。譬如當年晉國的權臣趙盾當著國君大罵臣子屠岸賈,而屠岸賈便公然放出神獒捕殺了趙盾一般。趙國本是晉國承襲者之一,趙氏一族歷來都是軍旅世家,國風剛烈民風剽悍風塵朝野多慷慨悲歌之士;朝局衝突動輒便是兵戎相見,庶民衝突動輒便是大舉械鬥,遇挑戰而退避三舍,便會被指為懦弱不肖,從此無人與之來往。按照本意,老廉頗也就是想羞辱藺相如一番,出口惡氣了事,絕不會聯絡群臣迫使趙王罷黜與藺相或與其如兵戎相見。畢竟,廉頗是行伍出身的忠勇大將,藺相如也是趙王倚重的治國邦交能臣。老廉頗一心想的便是個不服,一心要做的便是個出氣,最終要得到的便是個你藺相如須得服膺老夫!然則氣昂昂尋釁年餘,竟是夯錘砸到了雲氣裡軟綿綿無可著力,當真氣死老夫也!思忖一番,老廉頗決意上書趙王:辭去這窩囊大將軍,自請赴雲中統兵大戰秦軍,離開這令人憋氣的邯鄲,從此不再見這個教人膩歪的藺相如!否則,便是罷黜藺相如這個門客賤人,總歸是老夫與此等賤人勢不同殿兩立!
這日老廉頗從武安軍營趕回邯鄲,一路思忖妥當,回府沐浴後換得一身乾爽的苧麻布衣進了書房,尚未在案前就坐,府務司馬便匆匆來到了。老廉頗一瞄便知他有事稟報,便站在了書案前,有事便說,吞吐個甚來?府務司馬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期期艾艾竟是開不得口。老廉頗大怒喝道,吭哧個鳥!教藺相如割了舌頭麼?府務司馬一驚,這才結結巴巴地說了聽到的藺相如的一番話,末了竟是面色脹得通紅地低下了頭去。
“此話是藺相如說的?”老廉頗板著臉。
“正是。”
“還有誰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