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趙高也是老於此道,兩相補正,做成一件無可挑剔的真正的詔書,當是有成算的。李斯之難,在於心海深處總是不能平息的巨大波瀾。
以目下時勢論,他的這道“皇帝親詔”的目標,必須使扶蘇與蒙恬結束生命。以天道良心論,李斯久久不能提起案頭那支曾經運籌天下文明架構的銅管大筆。從心底說,對扶蘇,對蒙恬,李斯都曾經是激賞有加的。以扶蘇的資質與歷練,以扶蘇的秉性與人品,以扶蘇的聲望與才具,都堪稱歷史罕見的雄主儲君;以扶蘇為二世皇帝,堪比周成王之繼周武王,秦惠王之繼秦孝公,帝國無疑將具有更為堅實而波瀾壯闊的後續業績。
蒙恬更不待言,自少年時期與李斯韓非結識於蒼山學館,同窗於荀子大師門下,便一直是李斯的金石之交。當年,李斯能以呂不韋門客之身而被秦王重用,蒙恬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在大秦元勳中,蒙恬是與少年秦王最早結交的。自與秦王結成少年相知,蒙恬以他獨具的天賦與坦蕩的胸襟,為秦王引進了王翦,引進了李斯,舉薦了王賁,擔保了鄭國。可以說,沒有蒙恬,秦國的朝堂便沒有如此勃勃生機人才濟濟奇Qisuu書網,便沒有如此甘苦共嘗和衷共濟的強大運轉力。此間之要,在於蒙恬最容易被人忽視的最大的長處——不爭功,不居功,不攬權,不越權,根基最深而操守極正,功勞極大而毫無驕矜,與滿朝名將能臣和諧共生如一天璀璨的星辰。在李斯被驅逐出秦國的時候,是蒙恬甘冒風險,將李斯的《諫逐客書》呈到了秦王案頭。在李斯遭遇入秦韓非的最大挑戰時,李斯因同門之誼而頗為顧忌與韓非爭持,其時,是蒙恬在秦王面前一力支援了李斯,批駁了同是學兄的韓非;若無蒙恬支援,李斯沒有勇氣接受姚賈謀劃,徑自在雲陽國獄處死韓非,在李斯用事垢時期,蒙恬身在九原統兵,其胞弟蒙毅卻在秦王身邊操持機密,做李斯的長史丞;副手蒙毅能始終與李斯協力同心,不能說沒有蒙恬的作用。滅六國之後,在創制帝國文明新政的每一長策謀劃中,蒙恬也都義無反顧地支援了李斯。而對於功業,蒙恬也素來以大局為重。秦國名將如雲,滅六國大戰人人爭先,而蒙恬身為名將之後,本身又是名將,卻一直防守著北邊重鎮,沒有一次力主自己統兵滅國。當最後統兵南下滅齊時,適逢王賁南下更有利,蒙恬立即接受了秦王主張,從鉅野澤回兵九原,將滅齊之功留給了王賁。在滿朝軍旅大將之中,包括軍功最為顯赫的王氏父子,無論是否與蒙氏一門有淵源關係,都對蒙恬敬重有加。將兵九原十餘年,蒙恬對邊地軍政處置得當,愛民之聲遍及朝野,為穩定秦政起到了基石作用。凡此等等,才有了天下皆呼蒙公的巨大聲望……
蒙恬有功於大秦新政,有功於天下臣民。
蒙恬無愧於李斯,實實在在地有恩於李斯。
教如此蒙恬去死,教如此扶蘇去死,李斯何能下筆哉!
然則,廟堂逐鹿業已展開,李斯又豈能坐失千古良機?李斯所以願意起而逐鹿,根基在於自己對自己的評判:李斯功勞雖大,然若李斯就此止步,在秦國重臣眼中,在身後國史之中,李斯便始終是個頗具聲名的謀臣而已。所以如此,全部根基只在一處:秦始皇帝的萬丈光焰,掩蓋了李斯的身影;有嬴政這般秦王這般皇帝,任何功臣的功業足跡都將是淺淡的。李斯不滿足。李斯要做商鞅那樣的功業名臣——雖有秦孝公在前,青史卻只視為商鞅變法!李斯要做周公旦那樣的攝政名臣——雖有周成王在前,青史卻只視為周公禮治!對目下李斯而言,達此聖賢偉業之境地,一步之遙也。而若退得一步,依據秦法秦政之道,秉承皇帝素來意志擁立扶蘇即位,則李斯很可能成為慘遭罷黜甚或慘遭滅族之禍的祭壇犧牲品。趙高固然可惡,然趙高對皇帝身後的變局剖析卻沒有錯:扶蘇為帝,蒙恬為相,則必然要寬緩秦政,要尋找替罪羊為始皇帝開脫;其時,這隻替罪羊當真是非李斯莫屬也。也就是說,要依據皇帝素常意志行事,李斯也相信天下可以大定,但卻一定要犧牲李斯!那麼,李斯做犧牲的道理何在?公平麼?若李斯是庸臣庸才,自是微不足道,作犧牲甚或可以成就名節。然則,李斯恰恰不是庸才。由是,另外一個追問便強烈地在心海爆發出來:若李斯繼續當政,繼續創造前所未有的功業而使天下大治,便果然不如扶蘇蒙恬之治道麼?李斯的回答是:不會不如扶蘇蒙恬,而是一定大大超越扶蘇蒙恬!對為政治國,李斯深具信心。扶蘇固然良材美質,然其剛強過度而柔韌不足,則未必善始善終。蒙恬固然近乎完人,然其大爭之心遠非王賁那般濃烈,則未必能抗得天下風浪。李斯固然有不如扶蘇蒙恬處,然論治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