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李斯是河渠令,對涇水兩岸的老秦人比鄭國稔熟許多。可是,整整一日葬禮,竟沒有一個老秦人與他說話,連同縣鄉三老在內的男女老幼,都遠遠繞開了他這個當年總司民力的河渠令,避之唯恐不及。送葬之前,李斯為鄭國親自書寫了墓石刻文,那是兩行揪扯肝腸的文字:“天賦神工兮終殉大道,清清涇水兮如許魂靈,故人長逝兮知音安在,刎頸不能兮長太息我傷!”那兩行秦篆文字蒼老顫抖,力透絲帛,實在是李斯書法中最難得的神品。然則,那個最負盛名的老石工接過李斯的刻文時,臉卻冷若冰霜。
然最令李斯痛心者,是回到咸陽堪堪三日,便得到了縣令稟報:那方石刻上的大字莫名其妙地沒有了,被人剷平了。李斯難堪了,李斯惱怒了,憤然帶著馬隊護衛親自趕到了瓠口,要重新立起碑石,要誅殺敢於擅自剷平丞相手書的不法之徒。然則,當李斯看到墓石上新鐫刻的五個大字,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頹然跌坐在地了。那五個大字是:鄭國是鄭國!——老秦人民心昭昭,不許李斯與鄭國相連,寧非視李斯如國賊哉!暮色之中,李斯獨自站在鄭國墓前,欲訴無語,欲哭無淚,直覺自己已經墮入了沉沉萬丈深淵……
踽踽回到咸陽,李斯連續接到九原王離的三件急書:其一,衛尉楊端和奉詔趕赴陰山,為皇帝五萬材土遴選戰馬,夜來與牧民飲酒大醉,歸程中馬失前蹄跌入山谷,屍身難覓!其二,遼東大將辛勝巡視長城至漁陽,自投峽谷而死,屍身難覓!其三,太僕馬興奉詔赴雁門郡督導材士營戰車打造,於幕府失蹤逃亡,大印留在令案,沒有任何留書!如上三事,王離稱業已上書皇帝,可泥牛入海未見任何批迴詔書,請命丞相府處置。捧著三份急書,李斯雙手簌簌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斯再也沒有心緒過問國政了,確切地說,是不知如何過問了。當年,李斯的丞相府一旦對政事有斷,知會三公九卿府之任何官署,便能立即推行。曾幾何時,濟濟一堂的三公九卿一個一個地沒有了,舉目朝廷一片蕭疏寒涼,任何政令都難以有效推行,更不說雷厲風行了。即或晉見胡亥造訪趙高,得到的也只是一件詔書而已,能否落到實處,實在也是難以預料。如此國政,縱然丞相又能奈何?……李斯木然地掰著指頭,心中掠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心頭便是猛然一顫。除了太尉王賁善終之外,雖非三公實同三公的蒙恬首先死了,其後,老馮劫也被罷黜了;老三公之中,唯餘李斯馮去疾兩個有名無實的丞相了。九卿重臣,幾乎悉數覆沒:郎中令蒙毅死了,廷尉姚賈死了,宗正老嬴騰死了,奉常胡毋敬死了,治粟內史鄭國死了,衛尉楊端和死了,典客頓弱逃隱了,太僕馬興也逃隱了,煌煌九卿,只留下一個少府章邯了……
一種無以言說的孤獨淹沒了李斯。
一種比絕望更為刺心的冰冷淹沒了李斯。
孰能預料,倏忽一年之間,承繼始皇帝而再度開拓大秦新政的宏願便告灰飛煙滅?李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毀滅煌煌大秦的這個黑洞,為何竟能是自己這個丞相開啟的?分明是要再開拓再創制,如何便能變成了淪陷與毀滅?不可思議哉!不可思議哉!悶熱的夏日,李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與蒼白,感到了自己才力的匱乏,終日踽踽獨行在池畔柳林的小徑中思謀著如何了結自己的一生……踽踽之中,流火七月倏忽到了,李斯終於謀定:七月二十二日乃始皇帝週年忌日,在這一日,李斯要在始皇陵前大祭,要在始皇陵前自殺謝罪!想透了,李斯也輕鬆了。李斯很為自己最終能從無休止的謀身私慾中擺脫出來,而有了一種欣慰之感。只有李斯想定了要自殺以謝天下的時候,李斯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內心的真正的渴求:只要能融入那一片燦爛的星雲,縱然一死,何其榮幸也!苟活人世而陷入泥沼,李斯的靈魂將永遠無以自拔。
然則,李斯又一次沒有料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彌天風暴不期來臨了。
大澤鄉的驚雷炸開之時,連同李斯在內的一切人的命運都劇烈地改變了。
第四章 暴亂潮水
一、大澤鄉驚雷撼動天下
二世元年五月,河淮大地出現了亙古未聞的天象徵候。
灰濛濛雲團時聚時散,紅彤彤太陽時隱時現。似乎是九州四海的雲氣都向大平原上空匯攏聚集,穹廬寥廓的天際如萬馬奔騰,卻沒有一團黑雲能遮住蒼黃的太陽,一天灰雲在出沒無定的陽光底色下顯出漫無邊際的蒼白。分明是雷聲陣發,卻沒有一滴雨。分明是亂雲疾飛,卻沒有一絲風。天地間既明亮又幽暗,活生生一個大蒸籠,將整個大平原捂在其中悶熱得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