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史永遠都是謀劃之功,而不是重臣的治事之功。此間分際,猶如知兵名家入軍,做軍師還是做大將軍,二者是截然不同的。
六國已滅,李斯已經清晰地看到了泱泱華夏面臨的重大抉擇。
首先,依秦王嬴政的強毅秉性與超凡膽略,以及萬事力求創新的為政之風,絕不會在一統天下之後走老路,滿足於做一個諸侯朝貢的周天子。其次,天下潮流與天下民心,也不容中國再復辟三代舊制,再重演週而復始的諸侯分治刀兵四起的“無主”局面。再則,多年來與秦王及一班決事大臣會商大事,涉及未來天下至少有一個共識是明確的:秦國必得結束數百年戰亂,還華夏一個富庶昌盛和平康寧。若得如此,退回老路顯然是逆潮流行事,顯然是與秦國中樞君臣長期達成的共識相違背的。
既然如此,新路何在?重新架構天下文明的宏圖何在?立即就凸顯出一個無法迴避也不容迴避的巨大難題。解決這個難題,以無與倫比的才具勾勒出華夏新文明的框架,將是無可爭議的萬世功業,更是修法立制之廷尉府的職能權力所在。當然,這時的廷尉府,也已經不僅僅是戰國之秦的廷尉府,而是一統天下的新大秦的廷尉府,是天下立制的軸心所在……每每想到此處,李斯便奮激不能自已。身為法家士子,他比商君幸運,比韓非幸運,更比申不害、慎到等無數法家名士幸運。猶如為將統兵,王翦王賁父子比武安君白起幸運,比司馬錯幸運,更比蒙驁一班老將幸運。王翦王賁父子力下五國,使天下結束戰亂,大秦得治天下。而他李斯,則將創制一套新的華夏文明,如浩浩江河傳之不朽。
此等功業,可遇而不可求也,夫復何言!
兩年來,李斯近乎瘋狂地勞作著,宵衣旰食乃至廢寢忘食,全然沉浸在如山一般的卷宗如海一般的事務中。李斯極善統籌,且見事極快,於千頭萬緒中舉綱張目正當其長。一接手廷尉府,李斯立即整肅了原班人馬,將廷尉府事務分作兩大攤:以廷尉府丞率原班官吏,全力行使日常執法權力;再從已滅五國的舊官吏中遴選出四十餘名能事法吏,加上頓弱從齊國斡旋來的六名法吏,編成了一個近五十人的修法署,專門整理六國律法,對比秦法與六國法令之不同,最終得會商提出在天下推行新法之種種補正。
之後,李斯立即脫身廷尉府事務,與丞相府行人署會商,從山東列國開始蒐羅遊學士子,尤其著意搜求當年齊國稷下學宮流散的諸家博學名士。同時,李斯又與咸陽令會商並報秦王允准,將當年呂不韋建成的文信學宮從商旅手中收回,改建成了一座博士學宮,暫由廷尉府轄制。短短半年之內,山東士子三百餘人流入了這座博士學宮。李斯親自主持,逐一查勘了每人的學問流派,一舉設定了七十三名博士,其餘皆為學士。每個博士皆以六百石中爵大夫待之,人人一座六進庭院大宅,手筆之大遠超當年稷下學宮。開始籌劃之時,先到的名士們人人搖頭,都說如此氣象之學宮根本不可能立於秦國,這個秦王當年驅散了呂不韋文信學宮,他能是大興文明的君主?至於人人六百石,更是痴人說夢。李斯朗聲大笑道:“先生等畢竟不知秦王何許人也!秦王若非超邁古今之君,李斯何敢如此鋪排哉!”
及至王書頒行,博士學宮立署開張,博士們人人高車駿馬日日進出六進大宅,這些飽學之士始而人人驚愕,繼而唏噓感奮,頓時對秦王生髮出了山東流言之外的一番認同一番讚歎。年餘之期,博士宮呈現出一片蓬勃奮發氣象,人人孜孜伏案,日日論戰會商,活生生回到了當年稷下學宮的勤奮勃發。李斯給博士們的職事是:通覽近三千年之所有典籍,錘鍊新天下之可行典章;凡有疑難,一體會商,信則存信,疑則存疑,務必求其精要以供君前決斷。
諸事擺佈妥當,李斯又給自己遴選出六名精幹書吏,兩名書吏專司聯結廷尉府所屬各方事務,四名書吏襄助自己的書房勞作。李斯立下的法度,旬日一出戶,以一日一夜之時,巡視各方事務並決斷積壓待決文卷,其餘時日,任何官吏不見。從此,李斯一頭埋進了書房,開始了畢生最為奮發的書案生涯,沒日沒夜地寫著畫著轉悠著思忖著……
“廷尉大人,別來無恙!”
“君上?……”
大步踏進李斯書房的嬴政,笑吟吟剛詼諧一句,卻陡然停住了腳步。聞聲抬頭的李斯顯然還沉浸在迷惘的思緒裡,目光深邃飄移,看秦王如影影綽綽一團雲霧,一時竟忘記了站起身來。片刻之間,嬴政也似乎忘記了李斯,內心的震撼在掃過書房的驚訝目光中毫無保留地顯現出來。這是一間寬闊如同大廳的書房,書架圖板交錯林立,各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