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有了吳娃開始,趙雍才相信了世間果真有讓英雄猛士足以拼命的好女人,有足以讓君王荒疏誤國的好女人。趙雍若非國君,也許會為美人拼命。然則趙雍已經是國君,卻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因美人而荒疏誤國。
如今,廢黜趙章而立趙何,算不算因美人嬌妻而錯斷呢?長子趙章果真不肖麼?次子趙何果真幹才麼?立八歲的趙何為太子,且三個月後便是新趙王,平心而論,當真沒有激愛吳娃的幾分痴情在內裹挾麼?沒有!當真沒有!趙章對不軌行跡已經供認不諱,豈能再做太子掌國?且慢!果真坐實趙章之罪,你卻為何執意不聽牛贊老將軍辯駁?當殿失態發作,你趙雍果真沒有害怕萬一洗清趙章之罪的擔心麼?趙雍啊趙雍,詔命已發,朝會已行,朝野盡知了你還如此纏夾不清做甚?不聞“王言如絲,其出如綸”麼?君王一言,但出便是威權號令,豈能楚人喂猴子般朝三暮四了?
“父王——”
趙雍恍然猛醒,一回頭間,一個胡服少年正哇哇哭叫著飛一般跑來。
“何兒,哭個甚來?沒出息!”
“父王!我娘!不行了……”少年又是哇哇大哭。
“走!”趙雍二話沒說,抱起小兒子便大步如飛地趕向寢宮。這幾年來,他幾乎一直在邊地征戰廝殺,與吳娃在一起的日子竟是少而又少了。每次匆匆回到邯鄲住得幾日,也只顧得暴風驟雨般折騰發洩,間隙還要處置那些千頭萬緒的軍政急務,完了便又急匆匆趕回戰場,實在與吳娃再也沒有了優遊消閒地遊樂談笑。記得有次小兒子嚷嚷說,娘晚上總喊肚子疼!吳娃卻笑著打了兒子的頭,去!拎勿清。回身卻貼在趙雍耳邊紅著臉笑說,那是大鬍子蹂躪得來,就想疼!趙雍哈哈大笑,向兒子只一揮手,出去!便不由分說抱起吳娃進了帳幔,又是半個時辰的猛烈折騰,大汗淋漓地出得帳來,卻見小兒子鼓著小嘴巴氣昂昂站在門廳指著他,壞大鬍子!便騰騰跑了。吳娃才二十八歲,趙雍從來沒有想到過如此如花似玉般一個鮮活女娃,如何竟能“不行”了?兒子說不行,那一定是病得重了,可昨夜吳娃還是吳娃啊,如何驟然間便不行了?
思緒紛亂的趙雍衝進寢室便撩開了帳幔,面色蒼白地吳娃正痴痴盯著他,臉上竟依然瀰漫著嬌憨的笑意。趙雍猛然將吳娃大攬在懷,陡然一陣冰涼便滲了過來!趙雍心下一驚,回身便是一聲高叫,太醫!快!吳娃卻軟軟地笑了,大鬍子拎勿清,太醫沒用的,放下我,聽我說。趙雍看她氣息急促,連忙便將她平展展放在臥榻,一雙大手便不斷在冰涼的肚腹上婆娑撫摩著。大鬍子,孟姚沒事,孟姚還會等你回來的。尋常間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朦朧了,一眶淚水盈盈汪汪,蒼白的臉上卻依舊笑著。大鬍子,孟姚拎得清,你不是孟姚一個人的,你是趙國人的,是,是天下人的,你是忙不完的,你,你去忙了,孟姚等你回來……
不!哪裡也不去!趙雍偏是你一個人的!趙雍吼叫一聲,勉力平息下來,輕輕拍了拍吳娃的臉,聽我說,我已經立何兒為太子了,三個月後他便是趙王了。三個月,你能等到的,是麼?吳娃笑了,大鬍子又拎勿清了,何兒才幾歲,他能做國王了?能!趙雍斬釘截鐵,我讓肥義全力輔佐,肥義與我盟誓了,史官已經寫入了國史,不會有差池了。孟姚拎勿清國事了。吳娃一隻手輕輕揪著趙雍的絡腮大鬍鬚,大鬍子,我等你,等你……雙眼一撲閃,驟然便聲息皆無了。
“吳娃——”趙雍一聲大嚎,將那冰涼的身軀攬將過來緊緊抱在了懷中。
整整三日,趙雍始終抱著那冰涼的身軀,期待著上蒼對他的憐憫。當他確信吳娃再也暖和不過來而走出寢宮時,內侍大臣們都驚呆了——生龍活虎般的趙王衰老了,一頭白髮一臉白鬚散亂虯結地披在肩頭,征戰風霜打磨出的黝黑臉膛驟然變成了刀劈斧剁般的稜稜瘦骨,步履搖搖,雙眼濛濛,哪裡卻是昔日雄豪不可一世的趙雍了?
三月之後,趙國同時舉行了新王即位大典與王后國葬大禮。
趙雍沒有臨朝為新王加冠,而是護送著吳娃的靈柩去了。
吳娃的陵園選在了邯鄲以北五十餘里的大湖東岸。這片大湖叫做大陸澤,大湖東南有坐沙山,時人喚做沙丘平臺 。說是沙丘,實際上卻是雪白沙灘上莽蒼蒼無邊的白楊林,白楊林邊那座白玉般的沙山上,卻是青蒼蒼一片松林覆蓋,當真是蔚為奇觀!趙雍斷然拒絕了堪輿大師選擇風水寶地,親自踏勘選定了這片墓地,便是要他最心愛的吳娃頭枕雪白的沙山,腳踩碧波粼粼的大湖,青松為她撐起一片藍天,白楊軍陣守護她永遠平安,雪白沙灘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