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后站了起來,彷彿在喃喃自語,“夸父山,桃林塬,這片山塬埋葬了一個多麼壯烈、多麼心酸的靈魂。你說,夸父何以要追逐太陽?”
“……”樂毅默然了。
“他是要圓心中那個大夢。飲幹了河渭兩川之水,夸父還是沒有追上太陽,卻活活幹渴死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這片綠綠的桃林。樂毅啊,臨死時看著遠逝的太陽,夸父他後悔麼?”宣太后的聲音中充滿無可挽回的失落與惆悵。
樂毅慨然嘆息:“他不會後悔。他有來生。”
宣太后笑了,一臉酡紅在晚霞下竟是分外絢爛。
樂毅怦然心動:“羋大姐,你我也是夸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陽,我追我的太陽。只可惜,我們沒有共同的太陽。”
“會有的。”宣太后靜靜地看著樂毅,“雖然不是今日就有。” 樂毅低聲吟誦一句:“與前世而皆然兮,吾何怨乎今生?”
“楚歌?”宣太后眼睛驟然一亮。
“屈原的《涉江》。”
宣太后默然良久,嘆息一聲:“生非其國,遇非其君,屈子悲矣哉!”
樂毅大飲一爵,慨然便道:“天地造化,情誼原本並非一面。我助你脫難,你助我功業,生其國,遇其君,夫復何憾也!”
“惟餘一縷相思,便待來生聚首了。”宣太后也大飲一爵,噹啷丟下銅爵一笑,“今日桃林一別,難有聚首之期,羋八子為將軍撫琴一曲,以為心中永訣。”
樂毅粗重地喘息著,想說什麼,卻終是沒有開口。
宣太后走到廊柱下的石案前,肅然跪坐,十指一拂,古琴便叮咚破空!
夸父逐日兮我做河渭
行影大合兮今生何期
夸父做山兮我做桃林
相伴守望兮何在乎一
“大姐,好!”樂毅爽朗大笑,“行影大合,何在乎一?好啊,樂毅終是透亮也。來,我也為大姐一歌,以作告別。”
“你也能歌?”宣太后驚訝地笑了。
樂毅被她一笑一問,豪氣頓發,朗聲答道:“豈不聞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且聽我燕山歌風了。”便倚柱而立,大袖一甩,高亢粗豪的歌聲便響徹山塬峽谷——
夸父逐日飄風發發
長鯨飲川日月之華
頹然一倒山林崔嵬
無草不死無木不萎
山水兩望與天地共長
樂毅一開聲,宣太后便抓起石案上的短劍敲打著銅爵以為節拍,及至樂毅唱完,宣太后噹啷丟掉劍爵,便緊緊抱住了樂毅。
“我,該上路了。”樂毅輕輕拍著她的肩背。
“去吧。”宣太后放開了雙手,“你終是要追趕自己的太陽了。”
火把點點,馬蹄沓沓,桃林高地的山道上漸漸消逝了高大的騎士身影。茅亭外的那堆篝火卻在久久地燃燒,伴著那個佇立在山頭風口的黑色身影。
第八章 幽燕雷霆
一、六百年老諸侯振翼而起
整個冬天,燕國朝野都處在極其亢奮之中。
秦國的無償加盟使燕國君臣又驚又喜,忐忑不安的鬱悶之氣一掃而去,陡然之間舉朝振作。燕昭王與樂毅劇辛等幾位股肱大臣一會商,立即下詔各郡縣,將這一大好訊息明告朝野。旬日之間,國人一片沸騰,“復我血仇!討伐暴齊!”的明誓便席捲了燕山遼東。
說起來,也是燕人壓抑得太久了。幾十年來內亂頻仍,眼看強鄰張揚崛起,燕國卻淪落得幾乎連韓國也不願與之比肩了。南邊的趙國朝夕鉅變雄心勃勃,燕人惴惴不安。東邊的齊國殺氣騰騰驕橫霸道,燕人更是心驚肉跳。然則,國弱民窮又如何能挺起脊樑骨來?蘇秦發軔合縱時燕國那一束光芒早就流星般消逝了,無可奈何也,只有在天下低眉順眼,但凡大國都得卑微以待。齊國帶頭合縱攻秦,窮弱得連一支鐵騎也沒有的燕國,還得派出步軍追隨。縱然如此,狂暴的齊湣王還殺了燕國帶兵將軍張魁,對燕國極盡羞辱之能事。更有甚者,那支雖然戰力很弱但對燕國卻極其寶貴的步兵,竟被齊軍在逃離戰場之時派為後軍掩護,硬生生全數慘死在六國亂軍敗退的鐵蹄之下。分明是齊國背棄盟約,單獨吞滅宋國而致使聯軍慘敗。戰後,齊國反而再度指責燕國“敷衍合縱”,將燕國做了戰敗替罪羊,強迫燕國割讓濟水北岸僅存的一百餘里富魚水面。燕人心頭滴血,燕昭王還得向齊國告罪,忍氣吞聲地向齊國獻地。齊國漁民獵戶經常越境到燕國山水漁獵,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