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周平王東遷時,洛陽城已經是函谷關外拱衛鎬京的要塞重鎮了。那時侯,洛陽就屬於天子直轄的王畿,而沒有分封給任何一個諸侯國。經過東周初期近百年的不斷擴建,洛陽已經堪堪與當年的西周鎬京相媲美了。就地理而言,洛陽雖不如鎬京那樣居於關中而易守難攻,但也算是天下上佳的形勝之地——北面大河,南依嵩山,三川環繞(洛水、伊水、汝水),八津拱衛(黃河與三川的八處渡口),沃野千里,溝洫縱橫,較之關中卻是更加廣闊豐饒。尤其是經過戎狄之亂,洛陽更顯出了它優於鎬京的最突出之點:與西部戎狄有著較遠的距離,更為安全可靠!西面的關中與函谷關,便恰恰成了抵禦戎狄的堅固屏障。那時侯王權尚盛,中原安定,主要的威脅便在於西部的遊牧部族,如此情勢,洛陽就顯得特別適合於做京師王畿。春秋中期,戎狄動亂,大舉入侵中原,東周都城洛陽雖然經受了巨大的衝擊,卻終究巋然不動,最根本之點就在於洛陽地處中原,諸侯勤王極為便捷。於是,齊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諸侯” 才能極有成效,全部將戎狄驅逐出中原腹地。
那時侯,國人無不驚歎天子神明——東遷洛陽,挽救了周室!
然則,滄桑終是難料。戎狄消退了,諸侯卻迅速坐大,王權也無可奈何地衰落了下去。原本遠離夷狄安全可靠的中原,卻翻騰得驚天動地,洛陽王畿竟也變成了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百餘年下來,諸侯變著法兒蠶食,洛陽的千里王畿也就萎縮得只剩下了城外七八十里的“王土”了。
洛陽國人傷心之餘,又每每懷念四面要塞的鎬京,認定東遷洛陽竟是毀了周室!
就這樣揹負著周王朝的興衰榮辱,走過了三百多年,洛陽老了,如同她的王室主人一樣老了。高厚拙樸的城牆,堅固巍峨的箭樓,盡皆年久失修,城磚剝落,女牆破裂,鍾鼓鏽蝕,樓木朽空。昔日旌旗招展矛戈生輝的四十里城頭,如今竟只有些許老兵在懶洋洋地轉悠,寬闊的護城河堤岸也是雜草叢生,淤塞得只剩下一道散發著腐腥味兒的綠色粘稠溪流。那座幽深的城門,終日洞開著。護城河上破舊的吊橋,也是終日鋪放著,竟至斷了鐵索埋進了泥土,變成了固定的土木橋。城門洞外,則站著一排衣甲破舊的老卒,對進出人等不聞不問,卻是泥塑的儀仗一般。
洛陽的衰老,令蘇秦感到震撼。
身為王畿國人,進出洛陽自是家常便飯。然而,蘇秦對洛陽卻從來沒有仔細品味過。少年離家求學,洛陽在他的記憶中只是一座碩大的古老城池,一片金碧輝煌的王城宮殿。出山歸來,進出洛陽不知幾多,卻也竟是熟視無睹,從來沒有留意過洛陽的變化。十多年修學遊歷,蘇秦對天下潮流時勢瞭如指掌,對大國新城的興旺氣象也頗為熟悉,臨淄、安邑、大梁、新鄭、咸陽、邯鄲、郢都、薊城,所有這些著名都會,他都能如數家珍般評點一番,惟獨對王城洛陽卻不甚了了。在他的心目中,周室天子已經是昨日大夢,洛陽王城也已經是過眼雲煙,留下的,只是一道古老神秘的天符,混沌得幾乎沒有任何的具體感知。
今日,當蘇秦以名士之身進入洛陽,要對周天子獻上振興大計時,才發現自己對洛陽是多麼生疏!一路行來,仔細打量,竟是感慨萬千。在當今天下,惟有洛陽完整地保留了古老的《周禮》規範:“農人井田,工賈食官”,一切都由國府料理。如今的王室國府,再也沒有力量承擔這細緻繁冗的管理了。井田、作坊、官市、店鋪,一切都在鬆弛地潰爛著。目下正是春耕時節,農人一出城,街巷就冷清得幽谷一般,連平日最熱鬧的官市也是人跡寥寥,只有打造日用百器的作坊街傳出叮叮噹噹的錘鍛聲,使人感到這座城池的些許生氣。蘇秦油然想到了臨淄齊市與咸陽南市,那真是市聲如潮,綿延數里的汪洋人海摩肩接踵,揮汗如雨,置身市中,當真是一片生機勃勃!兩相比較,洛陽便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古墓。尋常時日,總是振振有辭地評說洛陽王室的奄奄待斃,實際上卻並無真實體味,如今身臨其境,用心體察,方實實在在地感到了這個輝煌王朝的垂垂老矣!
進入王城,蘇秦已經不再驚訝了。只是他沒有想到,覲見天子竟如此的容易。王城宮牆外,無所事事的守軍對有人覲見天子似乎感到很詫異,問了姓名國別,聽說是洛陽國人,領哨將軍便揮揮手叫過城門內一個小內侍:“領他進去便是。”
走過寬闊幽深的門洞,便是天下聞名的王場。
這片包圍在龍樓鳳闕中的廣場,全部用三尺見方的白玉巖鋪成,兩邊巍然排列著九座大鼎,中間形成寬約六丈的王道。這便是象徵王權神器的九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