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振作求賢,期望看到新任賢才們的新政氣象。大大出乎國人意料的是,最為時人蔑視的博士館卻突然滿當當熱鬧起來,峨冠博帶的博士們高車駿馬流水進出,飲酒博戲評點天下,終日無所事事地晃盪在酒肆坊間大街小巷,平添了一片瀰漫著醺醺酒意的富庶浮華景象。
見多識廣的大梁人愕然了,譁然了,茫然了。
不久,大梁街巷傳唱起一首古老的《魏風》歌謠: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濱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歌謠傳入王城,魏假很不高興。魏假通曉詩書,自然知道這是載進《詩》裡的古老的魏人歌謠。這支歌的唱辭原本有三節,可如今傳唱開來的卻只有三節的頭尾兩句,一聽便是嘲諷他的求賢設博士國策的。若是說白了,也難怪這首歌直教魏假臉紅氣促。你聽——叮叮咣咣伐檀木,伐下來便丟在了河岸,那檀木可是專門做車輪的良材啊,他扔在河岸不用,他不是個白吃飯的蠢貨麼!叮叮咣咣伐樹,說好了要做車輻,可他還是將它們扔在了河邊,他這個人啊,不是個白吃飯的傻蛋麼!叮叮咣咣伐樹,說好了要做車輪,他還是將它們撂在了河畔,他這個人啊,不是個浪費晚餐的白痴麼!
“豈有此理!本王白吃飯麼!”
儘管魏假憤憤然大嚷一通,可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整個大梁都在唱,整個魏國都在唱,縱然國王又能如何?追查麼,人海汪洋,唱的又是老歌,能問人何罪?若興師動眾,激怒了外邦商旅士人一齊離魏,大梁還是大梁麼?反覆思忖,魏假終於揣摩出了一個方略:立即在諸多博士中選出一個丞相來,教大梁人民看看魏國求賢是真是假,魏假是白吃飯的蠢貨還是有為之君!
魏假喬裝成一介布衣之士,漫步到了博士苑。在一片池畔的茅亭下,魏假恰遇一個鬚髮灰白的博士在水邊認真翻閱著一本厚厚的羊皮大書,端嚴肅穆之相令人肅然起敬。在大梁城這樣一個風華之地,一個閒散博士不去酒肆博戲坊揮灑遊樂,而獨自枯守清冷,僅是這份節操,僅是這份定力,也決然是個人物。心念及此,魏假輕輕走進了亭下。
“敢問先生,高名上姓。”魏假深深一躬。
“屍埕。”老士沒有抬頭,左手在石案上寫下了兩個大字,“尋常人聽不來如此兩字,有學則一看便知。”顯然是老士習慣了這種問答,說話寫字都沒有抬頭。
“噢,先生是屍子後裔?”魏假博學,一看便笑了。
“足下何人?知道屍子?”老士驚訝地抬起頭來。
“當年,屍佼是商鞅老師,天下皆知,我何不知?”
“不。先祖並非商君之師,足下聽信誤傳也。”老士神情分外認真。
“願聞真相。”魏假對古板的老人大感興趣。
老人認真地說了一通先祖與商鞅的真相故事:屍佼畢生執王道之學,也極為推崇儒家孔丘,寫下了二十餘篇文章做一卷大書流佈天下,決意要在某一大國履行其治國之學。那年,屍佼遊學到魏國安邑,在洞香春酒肆的論戰中結識了年青的衛鞅。屍佼心高氣傲,將自己的一卷羊皮大書送給了衛鞅,要他“師屍子之學,執一國之政,成天下之名”。衛鞅掂了掂羊皮大書笑雲:“若足下之書果真實學,三日之後鞅自拜足下為師。”不想,三日之後再度相聚,衛鞅卻將屍佼的羊皮書輕蔑地丟在了酒案上,同時拿出了自己的三篇文章,笑道:“足下膽識可嘉,然迂闊過甚也!二十餘篇萬餘言,唯見崇王道尊儒學,未見一句言法言變。如此迂闊之學欲圖治國變法,豈非南轅北轍哉?足下果然明睿,當拜我為師也!”說罷揚長而去。屍佼大感難堪,卻也禁不住認真讀了衛鞅丟下的三篇法家之文。旬日之後,屍佼尋覓到衛鞅的小小居所,當真要拜衛鞅為師。衛鞅大笑道:“前番之言,我只不服先生以王道之學為圭臬,何敢當真做先生之師哉!先生哲人也,‘天地四方為宇,往古來今日宙’,僅此一言,足傳先生千古之名,何求以我為師也!治學多端,治國之學本先生所短,先生何苦以短處立於人世焉!”屍佼大感頓悟,對衛鞅深深三躬,遂酣暢大笑而去,自此終生不復見……
“這?果真如此?”魏假第一次大大地驚愕了。
“先祖足跡,後人豈敢虛言!”老士高聲一句滿臉通紅。
“那,先生所治何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