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請見,平靜地敘說了田光之死的經過,絲毫沒有悲痛之情,冰冷得如同一尊石雕。太子丹驚愕得無以復加,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想問荊軻,為何不攔阻田光自刎?以田光講述的荊軻的故事,荊軻的神奇,當足以阻擋任何事情的發生。他也想問,荊軻為何不勸阻疏導田光?畢竟,那句叮囑只是必須而已,決然不關乎懷疑與否,難道明銳如荊軻者也不能理解麼?可是,太子丹機警過人,在這電光石火般掠過心頭的種種責難疑慮之中,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對天下名士之俠,只要得其一諾,便只能無條件信任,而不能有任何疑慮之辭!他們不是自己的部屬官吏,他們無所求於自己,他們將自己的承諾看得比生命還重!無所求人而只為人付出,若再被人疑,豈不悲哉……
太子丹驚愕良久,突然放聲大哭道:“丹所以告誡先生,實恐秦國間人耳目也!今先生以死明不言之心,丹何堪也!”令太子丹不解的是,對他這個名為太子實同國王的人的痛心大哭,荊軻依然無動於衷,一句話也沒有,依舊冷冰冰如同一座石雕。太子丹立即警覺,他若再哭下去,這個冷冰冰的石人完全可能徑自離開。
太子丹適時中止了痛哭,肅然請荊軻入座,離席深深一躬道:“田先生不以丹為不肖,使君得與我見,願與君一吐所謀,而後奉君之教。”太子丹記得,當時的荊軻連頭也沒點一下,還是冷冰冰地坐著。太子丹沒有絲毫猶豫,先備細敘說了燕國的危亡困境與秦王嬴政的貪鄙之心,而後和盤托出了自己的全部謀劃:以勇士攜重利出使秦國,在秦王接見時相機處置——上策,效曹沫劫持齊桓公訂立休戰盟約之法,迫秦王放棄滅國並全部歸還列國土地;下策,刺殺秦王以使秦國內亂,列國趁機合縱破秦!
太子丹整整說了一個時辰,荊軻一動沒動地聽了一個時辰。
太子丹耐心等候了一個時辰,荊軻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前述,皆丹之願也。可否?願君教我。”終於,太子丹忍不得了。
“此,國之大事也。在下,不足任使。”荊軻明確地拒絕了。
“田先生舍丹而去,荊卿亦舍我乎!”太子丹痛悲有加,一時大哭。
荊軻還是冷冰冰地坐著,沒有一句勸阻說辭。太子丹終於忍不住心頭憤激,悲愴地哭喊一聲道:“大事不成,又累先生喪命,丹何顏立於人世也!”搶過荊軻手中的短兵,便要拉開劍鞘自刎。便在這瞬息之間,荊軻的白布大袖突然平展展伸出,疾如閃電靈如猿手掠過太子丹面龐。太子丹尚在愣怔,手中短兵已經無影無蹤。
“此乃田光所獻徐夫人匕首,太子寧加先生之罪乎!”
便是這短暫一瞬,便是這冷冰冰一問,太子丹對荊軻心悅誠服了。
“先生已去,丹何獨生於世哉!”太子丹嘶聲一哭,驟然昏厥了。
倏忽醒來,太子丹看見了蹲在面前的荊軻,看見了一雙淚光閃爍的眼睛。
“太子之事,荊軻敬諾。”
太子丹未及頓首一謝,荊軻的白色身影已消失了。
及至次日,太子丹尋訪到一條小巷深處一座低矮的茅屋庭院,荊軻依然在案前凝神沉思。太子丹說:“君之所在不宜密事,須得有變。”荊軻說:“當變則變,盡由太子。荊軻所思者,同道人也。”太子丹再沒說話,告辭了。旬日之後,燕王王書頒下:名士荊軻才具過人,拜上卿之職,襄助太子丹同理國事。此後,太子丹出動了王室儀仗,將荊軻隆重地迎進了王城外東側長街的上卿府邸。所有這一切,荊軻都欣然接受了。在群臣競相趕來的慶賀大宴上,荊軻也與所有謀求立身的名士一樣,與燕國大臣們侃侃談論著種種治國之道,豪爽的大笑陣陣掠過廳堂。與宴者的種種質詢之辭,都在荊軻的雄辯對答中消解了。自此,燕國大臣們完全認可了這位新上卿。
大宴完畢,太子丹以會商國事為名,與荊軻在書房做了密談。一進書房,荊軻又成了一尊冷冰冰的石雕。太子丹試探說:“先生已為燕國上卿,何以處之,但憑先生。”荊軻淡淡一笑,第一次說出了一番長話:“太子謀事,鋪排縝密,荊軻心知也。所謂上卿,不過後來出使秦國之正當名義而已,不幹實事。是以,荊軻能坦然受之。然則,荊軻卻要將這上卿做得非同常人。至少,來日出使,要使秦王相信:荊軻足堪王使之身。此中之意,亦望太子解得。”太子丹說:“卿欲如何,丹受教。”荊軻說:“不忠。不能。唯以上信立足。”太子丹會心地大笑一陣,眼角泛著淚花道:“先生之才,真上卿也!奈何燕國危難,竟使先生穢行隱身,不亦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