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縣、亭、鄉統領民工的“工將軍”全部與會。王綰知道,秦王不召見李斯鄭國而叫自己出面會商,為的是教李斯鄭國沒有顧忌,以常心對此事。唯其如此,王綰一進幕府就實話實說,將秦王對與會者的要求一說,便沒話了。王綰很清楚,有國王駕臨的朝會如何程式,完全不需要會商,要會商的實際只有這一件事。果然,鄭國李斯誰也沒說議事程式,便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鄭國是驚訝:“河渠決事,歷來不涉民力。民力頭領兩百餘人,鬧哄哄能議事?只怕不中。”李斯片刻思忖,卻舒展起來,對鄭國一拱手道:“老令哥哥,此事中不中我看兩說。秦王既想教工將軍與會,必有所圖。左右對工期有利,無須憂慮。”鄭國連連搖頭:“有所圖?甚圖?秋种放水,工期已經緊巴緊。治水不是打仗,不能大呼隆,得有章法。老夫看,不中!”李斯呵呵一笑:“老令哥哥,你也曾說,秦王善激發。忘了?只要沒人動你施工圖,一切照你謀劃來,快不比慢好?怕他何來?”王綰連忙補上:“對對對!秦王就是想聽聽看看,施工法程決不會觸動。”鄭國黑著臉轉了兩圈,嘟噥了一句:“善激發也不能大呼隆,添亂。”便不再執拗。李斯對王綰一點頭:“好了好了,其餘事我來處置。行營事多,長史回去便了。”王綰一走,李斯立即派出連串快馬傳令。趕天亮,散佈在東西四百餘里營盤的民工頭目們,已經全部風塵僕僕地聚集到了涇水幕府。
嬴政第一次來涇水幕府,方進谷口,驚訝地站住了腳步。
天方麻麻亮。幕府所在的山凹一片幽暗,遊走甲士的火把星星點點。幕府前的黃土大場已經灑過了水,卻仍然瀰漫著濛濛塵霧。場中張著一大片半露天的牛皮帳篷,帳下火把環繞,中間黑壓壓佇立著一排排與會工將軍。早春的料峭晨風啪啪吹打著他們沾滿泥土的襤褸衣衫,卻沒有一個人些微晃動,遠遠看去,恍如一排排流民乞丐化成的土俑。
年青的秦王心頭猛然一熱,站在帳外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駕到——”王綰連忙破例,王未達帳口便長長一呼。
帳下土俑們呼啦轉頭,秦王萬歲的呼喊驟然爆發,小小山凹幾乎被掀翻了。
一般乾瘦黝黑的鄭國李斯匆匆迎出:“臣鄭國(李斯)參見秦王!”
嬴政只一點頭,一句話沒說大步赳赳進帳。
年青的秦王堪堪在小小土臺站定,帳中便呼喊著參拜起來。匆忙聚集,李斯沒有來得及統一教習禮儀,這陣參見便亂紛紛各顯本色。除了前排縣令頗為整齊,那些由亭長鄉長里長兼任的工將軍與純粹是精壯農夫的工將軍,便紛紛依著自家認為該當的稱謂吼喝一聲,或躬身或拱手,有的還撲在地上不斷叩頭,帶著哭聲喊著拜見秦王。一陣亂象,看得鄭國直搖頭,低聲對旁邊李斯嘟噥一句:“這能議事?大呼隆。”李斯也低聲一句:“怪我也,忘記了教習禮儀。”年青的秦王嬴政卻是分外激動,站在土臺上拱著手殷殷環視大帳一週,嘶啞著高聲一句:“父老兄弟們勞苦功高!都請入座。”
嬴政一句話落點,帳下又是一陣紛紜混亂。
李斯原以為此等大會不可能太長,於是設定:與會工將軍以縣為方隊站立,隊首是縣令,既容易區分又便於行動;除了秦王與鄭國王綰三張座案,舉帳沒有設座,所有與會者都站著說話。之所以如此,一則河渠幕府沒有那麼多座案,二則農夫工將軍們也不大習慣像朝臣一般說話間起坐自如,有座案反倒多了一層絆磕。所以,地上連草蓆也沒有。可秦王大禮相敬,呼工將軍們為父老兄弟且激賞一句勞苦功高,又請入座,慷慨恭敬使人感奮不已。商鞅變法以來,秦人最是看重國家給予的榮譽。秦王一禮,工將軍們頓時大感榮耀,人人只覺自己受到了秦王對待議事大臣一般的隆遇,安能不恭敬從命?想都不想,滿帳一陣感謝秦王的種種呼喊,人人一臉肅然,便呼啦啦坐了下去,地上縱然插著刀子也顧不得了。春旱又風,地上灑水早已幹去,兩百餘人一齊坐地,立即便是黃土飛揚塵霧瀰漫。可是,令人驚訝的是,整個大帳連同秦王在內,人人神色肅然,沒有一個人在塵霧飛散中生出一聲咳嗽。連尋常總是咳嗽氣喘的鄭國,也莊重地佇立著,連些許氣喘也沒有了。
“上茶!”李斯略一思忖,向帳外司馬一揮手。
這是李斯的精到處。土工又逢旱,人時時念叨的都是水。昨夜快馬一出,李斯派定幕府工役的活計便只有兩樁:一撥搭建半露天帳篷,一撥用粗茶梗大煮涼茶,將帳外八口大甕全部注滿。以李斯原本想法,涼茶主要用在會前會後兩頭。如今滿帳灰塵激盪,幾乎無法張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