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7部分(3 / 4)

小說:大秦帝國 作者:冬兒

漫遊在蘭池林下,一種無法言說的思緒淤塞心頭,已經年逾花甲的呂不韋第一次迷茫錯亂了。不是國事無著,不是權力萎縮,而是心底第一次沒有了那種坦蕩堅實,沒有了那種凜凜大義,沒有了那種敢於面對一切流言而只為自己景仰的大道奮然作為的勇氣。他實在不明白,久經滄桑後的自己如何竟能心血來潮,以那般愚蠢那般荒誕的方式來了卻那種淵源深遠的情事?自少時進入商道,呂不韋做任何事情都是謀定而後動的,二十餘年商旅運籌沒有失算過,二十年為政生涯也沒有失算過,如何偏偏失算於此等陰溝瑣事?當年,他的謀劃是:將嫪毐秘密送入趙姬宮闈,既可解趙姬少婦寡居之寂寞,亦可全寡婦清之託付,同時也解脫了自己不善此道的難堪,可謂一舉三得也。按說,秦國太后王后寡居後的種種情事歷來多發,既沒有一件成為朝野醜聞,更沒有一件發作為朝局亂象,找一個男子為太后之身的趙姬聊解飢渴,實在想不出有甚險象。然則,當年剛剛將嫪毐送進梁山夏宮不到一月,他便陡然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因由只有一個,嫪毐竟閃電般做了給事中,而那是他為嫪毐所謀算的最高官爵,只能發生在十年二十年之後。從此,突兀封賞接踵而至,非但這個嫪毐的權力瘋魔般膨脹,且連素來不問政事的趙姬也瘋魔般做起了攝政太后,結局竟是自己這個最要緊的顧命攝政大臣被束之高閣!事情一步步邪乎,他的心頭也一日日淤塞,以致沉甸甸淤積壓得他越來越喘不過氣來。每每夜半夢魘,無不是嫪毐趙姬在張牙舞爪,一身冷汗霍然坐起,便連聲兀自嘟噥匪夷所思也。然則不管多少次地覺得匪夷所思,呂不韋還是無數次的清醒地重新盤算了這件事的每一個細節,最終恍然理出了頭緒。說到底,他事先沒有謀算到這件事的三處紕漏:其一,趙姬對他的昔年情愫可謂深厚,一旦被他以“替身”方式冷落甚或拒絕,趙姬會生出何等異乎尋常之心?其二,嫪毐原本狂且之徒,對一個盛年寡居女子具有何等征服力,他根本沒有想過,便是想了也想不到。其三,嫪毐原本假閹割,也許遲早會露出真相,可他根本沒有謀算到嫪毐的巨陽真相竟會在短短一年中朝野皆知……及至想得清楚,大錯已經鑄成了。然最令呂不韋痛心的還是,他無法以最妥善的方式了結這種最難堪的局面。他請出過最高明的劍士暗殺嫪毐,然卻都讓這個粗蠻的禽獸僥倖逃脫了。他派莫胡三次秘密進入梁山夏宮與雍城,力勸趙姬丟棄這個粗蠻禽獸,至少“罷黜”了這個沐猴而冠的異類,可紅潤豐滿的趙姬都只是咯咯長笑:“甚叫不亦樂乎,文信侯知道麼?趙姬今日才活得明白:他有他的功業,我有我的功業!一個侯有甚了得,他是侯,我教他也是侯,到頭來不都一般麼?”呂不韋終於明白,這個女子的思謀對他永遠都是個謎!若非如此這般種種圖謀失效,他也不會公然支援秦王親政,更不會暗助秦王剿滅嫪毐累及趙姬。

然則,他卻沒有絲毫輕鬆,淤塞之感反是甚而又甚了。

秦王將嫪毐之亂看作國恥法恥,鋒芒隱隱直指他的為政方略,《告朝野臣民書》更是直然指斥“緩法寬刑”為亂國之源,要整肅吏治,要廓清朝局,其意至為明顯!若僅僅是這般政事,呂不韋全然可坦然對之,能化則化,不能化則爭,功業之道,呂不韋從來不會苟且於任何人!初入秦國尚且如此,況乎今日?呂不韋深為難堪的是,他強烈預感到嫪毐的真相即將大白於天下,宗宗隱秘醜聞都將直接指向自己!嫪毐餘黨被俘者六千餘人,又有鐵面廷尉六署徹查,何事不能水落石出?於國法論,進假宦以亂宮闈國政,任誰罪無可赦。於情理論,居仲父而辱及顧命母子,任誰人倫全失。此等事莫說公之於朝野,想起來都令人汗顏不止,其時也,你呂不韋何顏居國……

“文信侯,好消閒也!”

“綱成君?”呂不韋恍然,“來,亭下坐了。”

踏著蕭蕭黃葉進入池畔石亭,蔡澤便呷呷笑了:“上酒上酒!老趙酒,老夫今日一醉方休!”呂不韋淡淡一笑,也不問原由便向亭外少僕招招手。少僕轉身便去,片刻間推來一兩輪酒食車,在大石案擺就酒菜便來斟酒。蔡澤卻揮手笑道:“你只去也,老夫自來。”呂不韋一個眼神,少僕便輕步出亭去了。

“文信侯,今日一別,不知何年見矣!”

“綱成君何意?”呂不韋倏然一驚。

“老夫欲將辭官遠遊,文信侯以為如何?”

“且慢。”呂不韋心頭一動,“稍待時日,你我同去。”

“笑談笑談!你大事未了,想陣前脫逃麼?”

“時也勢也!呂不韋也該離開秦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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