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隨意在龐大人物的身上撫摸著,就象哄弄一個嬰孩。龐大人物睡眼朦朧,一動不動。還有幾名紗衣透明的妙齡少女在輕歌曼舞,幾乎是清晰可見的雪白肉體飄飄忽忽,無聲的扭動著。編鐘下的樂師們也似睡非睡,音樂節奏鬆緩,若斷若續,飄渺得好象夢中游絲……這一片豔麗侈糜,當真使景監目瞪口呆。
樊餘卻只是緊緊皺著眉頭,向一名舞女招招手,舞女疲憊蹣跚的跌出了落地綠紗。
“幾多時辰了?”樊餘高聲問。
舞女伸了一番長長的細腰,打著哈欠暱聲道:“三天三夜?外面呢?白天晚上?”
樊餘眉毛猛跳,一把推開舞女,徑直走了進去。這舞女被推,身子竟象棉花一樣倒臥於寬大的門檻上,風兒吹起輕紗,漏出了脂玉般的大腿。但這裡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她,似乎連肉慾也被無休止的醉死夢生淹沒了。舞女一倒地,殿中所有的嬪妃樂師內侍舞女全都象中了魔法,一齊就地歪倒大睡,睡態百出,鼾聲一片。樊餘走進內殿,快步帶起的清風使座燈昏黃的光焰搖晃起來。他噗噗噗迅速的吹滅了座燈,撩起了內殿門的綠紗,偏殿中便豁然顯出了白日的亮光!
樊餘走到龐大人物身側,拱手高聲道:“我王請起——”
周顯王被驚醒,揉著眼睛驚訝道:“噢呀,上大夫啊,三更天如何進宮?”
“我王睜眼看看,已是辰時了。”樊餘指著窗外的陽光高聲道。
“是麼?”周顯王驚訝的又揉揉眼睛,打了一聲長長的重重的哈欠,搖頭道:“怎麼剛睡著天就亮了?噢呀上大夫呵,你有事?莫非又是列國開戰?打就讓人家打,與我等何干哪?”
“啟稟我王:六國會盟,意欲分秦,周室大有危難。““你這樊餘,分秦也好,開戰也好,洛陽有何危難?”
“我王不知,楚國、韓國起兵攻秦,須經三川要道,他們都想假道滅周啊。”
周顯王一聲慵懶的嘆息,淡淡漠漠道:“滅就滅吧,又有何法?”
樊餘似乎已經習以為常,平靜拱手道:“秦國尚有戰力,近日一鼓平息了戎狄叛亂,只是器物糧草匱乏,難支山東六國大兵壓境。秦公派來特使,請我王助秦些須,秦國許以周室危難時全力救援。我王以為如何?”
周顯王喟然一嘆:“給就給吧,周秦同源嘛。秦國對周室有再造之功,算是滴水之報吧。至於多少,上大夫與太師斟酌吧。”
“臣遵王命。再者,臣還帶來了秦國特使,景監將軍。”樊餘伸手向景監做請。
景監已經被太多的驚訝失望與感慨攪得神思恍惚,雖然聽見了周王的回答,卻竟是沒有絲毫的興奮愉快,也全然忘記了參見拜謝。此時恍然大悟,快步走過來深深一躬,“秦使景監,拜見周王,周王萬歲!”
周顯王哈哈大笑,“萬歲?何其耳生也?”說著從短榻上站起,苦笑著嘆息一聲,“景監將軍哪,回去傳話秦公,秦國要強盛起來,要學文王武王,不要學我這等摸樣啊。秦國強盛了,我也高興啊。”兩眼之中竟是淚光閃閃。
剎那之間,景監激動得熱淚盈眶,匍匐在地高聲呼道:“我王萬歲——!”
樊餘似乎看到了難得的機會,激動急切的道:“我王勿憂,周室尚有三百里王畿,數十萬老周國人,只要我王惕厲自省,周室必當中興!“對樊餘的勸諫激勵,周顯王似乎沒有任何感覺,悠悠的踱著步子搖頭一嘆,彷彿一個久經滄海的哲人,“上大夫啊,卿之苦心,我豈不知?然周室將亡,非人力所能挽回也。平王東遷,桓王中興,又能如何?還不是一天不如一天?周室以禮治天下,戰國以力治天下,猶如冰炭不可同器。若僅僅是戰國權貴擯棄禮制,周室尚有可為。然則,方今天下庶民也擯棄了禮制,禮崩樂壞,瓦釜雷鳴。民心即天心,此乃天亡周室,無可挽回也。武王伐紂,天下山呼,八百諸侯會於孟津,那是天心民心呵。今日周室,連王畿國人都紛紛逃亡於戰國,以何為本振作中興?若依了上大夫與列國爭雄,只會滅得更快。不為而守,或可有百年苟安……上大夫,你以為我就不想中興麼?非不為也,是不能也。”他疲憊鬆弛的臉上竟是潸然淚下。
景監感到了深深的震撼。想不到這個醉死夢生的混沌天子,竟是如此驚人的清醒。他已經看透了周王室無可挽回的滅亡結局,卻忍受著被世人蔑視指責的屈辱,默默守著祖先的宗廟社稷,苟延殘喘的延續著隨時可能熄滅的姬姓王族的香火。一瞬間,景監看到了至高無上的王族在窮途末路的無限淒涼,不禁長長的沉默,深深的同情這位可憐可悲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