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正是振書大忙特忙的時候,他總是喊來自家娃崽兒們,鉚足了勁兒地給他磨硯,磨出大半盆的墨汁子來,小心地放到鍋屋裡,又準備好了幾隻村集體免費送來的大、中、小號毛筆,叫女人刷淨了大八仙桌,安放到堂屋裡,他便整日蹲坐屋內,等候著村人送來大紅的對子紙,揮毫潑墨,書寫聯句,為此,村集體每年都要給他一定報酬,算是對他勞動付出的回報。
振書的春聯攤子要一直襬到大年三十傍晚,直到天擦黑家家吃辭歲飯的時辰。
此時,振書一邊等著那些需要上門來寫字的人,一邊偷空兒幫著家人忙活年夜飯的籌備工作。
每年的年夜飯,四季、四喜、四方三大家子十幾口子人都要到振書家裡吃,並要一起守歲到半夜三更,方才回到各自家裡睡覺,待到天還不明的時辰,再急急地奔了來,趕在全村人還沒起床放鞭的當空兒,搶先發紙放鞭,這叫搶頭彩兒,預示著全村人一年裡的好運,都叫自家佔了個先,於是,每年大年初一早晨的第一聲炮響,誰也不用問,總是從振書家的院落裡傳出,慢慢地,才引帶出全村的鞭炮齊鳴。
鍋屋裡進出著蘭香、桂花和振書女人,她們在洗刷炒菜,籌辦著年夜酒席,院子裡晃動著四季和一群自家崽子的身影,在抓緊收拾著老家的庭院,
金蓮還呆在村西自家院落裡,忙著給神靈燒香上供磕頭,凡人要過年過節,神靈當然也要過,還要過在凡人前頭才行,每年的年夜飯,她都是趕在開飯時才來,今年當然也不例外。
只是今年過年,雖是多了一個秋分,還是缺少了兩個人,一個就是四方,去年過年,是銀行在飯店裡看的門,今年,要輪到他看門了,便不能回家團圓,另一個是四喜,他已經離家三整年了,至今音信皆無,今年過年,已經到了年三十傍晚,看來,又是指望不上了。
振書起身跨出大門外,去察看剛剛貼好的春聯效果怎樣,站在自家門前,向坡上的人家望去,家家門前一片紅色,大紅的對聯,把新舊不一的庭院門口裝扮得喜氣洋洋,瑞氣盈門,這都是振書的手筆,是他一個人為全村各家院落營造出來的,看到這些,振書心中蕩起了暖暖春色,有了一種滿足和自傲的感覺。
正這麼自我欣賞著,身後竟傳來一聲顫巍巍的聲音,說,爹,你老兒可好麼。
振書的身子驀地僵住了,心口立時狂跳起來,他慢慢轉過身來,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形站立在家門口不遠處,振書不由自主地失聲叫了一聲,是四喜麼,四喜哦,話音剛剛落地,自己也隨之跌坐在地上。
來人就是失蹤了整整三年,又突然現身家門口的四喜,就是振書最器重又最怨恨的二兒子四喜。
四喜的突然迴歸,頓時在大年夜的振書院落裡掀翻了一鍋沸水,振書喜之不盡,振書女人涕淚漣漣,四季兩口子手足無措,金蓮無動於衷,四喜媳婦桂花卻喜極而泣,她不顧辭舊迎新的大好時光,更顧不得全家老少的顏面,坐在地上大聲嚎啕,痛罵一陣兒狠心的男人,又哭訴一陣兒自家的苦楚,一直鬧到了院外街道上娃崽子們燃放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為止,鬧到了桌面上的飯菜早已涼透,大人和娃崽兒們早已空癟了肚子才算罷手,一家人似乎才清醒了,又陶然欣然起來,一家老少忙著溫菜燙酒,和和樂樂地吃頓團圓飯,喝頓團圓酒。
酒席間,在家人追問下,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執拗倔強的四喜,把自己三年來艱難曲折的經歷和奇遇一一講說了。
初時,四喜一時負氣,不顧了老少妻女,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尋師學藝的路途,他徑直來到了青島的嶗山,想象著聊齋裡的故事,專意尋找能夠善施幻術又能掐會算的真人道士。
他見山即拜,遇觀就求,卻處處碰壁,沒人搭理這個土得掉渣兒又憨得可笑的鄉下人。
四喜依然執迷不悟,他堅信,真人就在其中,他遊走在太清宮、上清宮、玉清宮、百福庵、修真庵、太平宮之間,將近三個月之久,卻一無所獲,久而久之,四喜心裡便升起了打道回府的念頭,然而,生性倔強又好臉面的四喜,終是沒敢踏出回鄉的腳步,而是在兩難中猶豫,在猶豫中不知所措,
直到有一天,他癱坐在太清宮門前,對了茫茫的海水犯愁發呆的時候,一位知情的老道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便勸說道,年輕人,想開了些,此處無真人,自有真人處,天下之大,奇人眾多,又何必在乎這麼個山低地狹之地呢?
他的話裡透著玄機,立時引起了四喜的注意,四喜“撲通”跪下就磕頭,且磕得是響頭,擲地有聲:“咚咚”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