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慢慢揭去了她臉上的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
他的手指緩緩的在面具下摸過,摸到微垂的眉,確定面具下是那張垂眉黃臉。
這個女人,生怕為世人發現自己的真面目,不厭其煩的戴著兩張臉。
寧弈沒有笑意的笑了一下,伸手端過床邊的水盆,浸溼布巾,慢慢絞乾。
總戴著兩層易容定然是不舒服的吧,總要她清爽些才好。
他執著溫熱的布巾,手指卻是冰涼,那麼溼溼的一團抓在手中,像抓著自己的心,他的手指緊緊攥著,恍惚間想起秋府後院湖邊初見,她偏著頭,半身立於水中,抓著自己溼漉漉的發。
手指緩緩落了下去,從額頭開始,一點點拭去易容。
看不見,眼前卻清晰如見,還是那日碧水之中,她臉上易容被水漸漸洗去,一點點,露出潔白的額、玉雕般的鼻、淡粉色的唇,一雙黑而細的眉浸溼了水,烏沉若羽,眸子迷迷濛濛霧氣氤氳,看人時像籠了一層迷離的紗……最後成就一張清麗的臉。
他停下手,放下布巾,手指輕輕彎曲,從額頭開始,溫存的撫過,熟悉的微涼而又細膩的肌膚……恍惚間回到魏府佯裝酒醉那日,又或者是韶寧和她私會密謀殺他的那間暗室,又或者母妃最後十年的那間廢宮,又或者是前陣子就在這屋中……他一次次那麼靠近她的肌膚她的香氣她的所有溫暖與涼,刻在指下、眉間、心上,如此熟稔,至於驚心。
然而那些熟稔,從今日開始,真的要回到原點,歸於陌生了嗎?
有些問題不敢想,連觸及都不敢觸及,一生裡面臨無數兇險疼痛,他從無畏懼也不能畏懼,然而此刻他畏懼命運的森涼,一個答案便可以裂去人的心。
他的手指,一遍遍盤桓在她臉上,或者,經歷這麼久病痛折磨的她,其實已經不復原先嬌豔了吧?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鳳知微,永遠都是鳳知微。
恨自己看不見,慶幸自己,看不見。
若真見了那份蒼白憔悴,他要如何才能維持此刻的平靜如常?
那心潮如此澎湃洶湧,所有的巋然不動都是假象,如經歷千年萬年侵蝕的礁石,外表沉凝如一,內裡早已千瘡百孔。
似乎有人膝行而入,低低道:“殿下……是不是該準務……”哽咽著說不下去。
是燕懷石。
他背對著燕懷石,將面具給她小心的戴好,手指停在她頸側,久久的不動。
指下的脈搏,一點點的輕緩下去,他知道,很快的,這些細微的跳動,便會像即將乾涸的泉水,漸漸趨於微弱斷絕,直至歸於寂滅。
這樣一點點等著生命的氣息散去,那是何等的殘忍。
然而到了此時,他寧可這樣一聲聲的數著,在一聲聲的脈動裡,將初識至今的所有相遇回想,這一生他和她看似合作相伴,實則南轅北轍,這一生裡有這麼一次共同的心意,也好。
他沉靜的數著,嫋嫋煙氣裡,分不清誰比誰,顏色更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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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上,顧南衣靜靜的吹著。
雨一直在下,裡外都已經溼透,對於衣服必須輕柔不能厚重,否則便無法忍受的他來說,此刻穿著這樣的衣服那感受如同酷刑,他卻一直沒有動,沒有換衣服,沒有離開這座有她的屋簷。
樹葉笛子沾了雨,吹起來不那麼清澈明亮,他在那樣斷斷續續的笛聲裡,聽見她溫柔的語聲。
“說好了。我吹著葉笛,順著你的記號一路去找你。”
都沒要你吹,怎麼你就打算跑了呢。
隔著一層屋瓦,似乎也能感受到底下,有種沉重的氣息慢慢的漂浮上來,等到徹底浮起,散開,也許這輩子就再沒有人為他吹響這葉笛。
這種氣息他感覺到過一次,奶媽去世時,滿屋子都是這氣息,他因此覺得不舒服,急著要走。
她也要和奶媽一樣麼?
他也要以後再也看不見她了麼?
那他還要做什麼呢?
顧南衣覺得有點累,他最近思考了太多東西,這不是原先的他,過往許多年,他的世界空白單調秩序如一,從來沒有這麼多疑惑和不安。
他怔怔的坐在那裡,覺得那氣息又幽幽上浮了一點,他皺著眉,忽然一個翻身,趴在了屋瓦上。
他把自己沉沉的壓下來。
壓住這種氣息,別讓它浮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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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的人,一半怔怔的看著屋內閉目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