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樹上或從樹上飛到地上這樣子的有目的的飛翔。在起點與終點之間,它扇動大翅,瀟灑自如。倘若在行將到達終點之時,它忽然改變了降落的主意,此時,你就會發現它沒有一絲野鴨在突然改變飛行計劃時的那種侷促與僵硬,而是令人不可思議地穿越了極其有限的枝隙與葉空,其情形如一頁薄紙輕風送力,一瓢而過,不留一絲改變原意的痕跡。
最值得看的是它的那對翅膀。烏鴉之所以飛得那樣好,似乎與它的長翅有關。它的翅膀與它的身體相比,是超比例的。有時,它立在地上,也會將雙翅展開,這時你可得到靜觀。那翅黑而優雅,你就會覺得古代白話小說中形容一個女子的漂亮,說眉毛黑如鴉翅,長入鬢角,實在是一個很傳神的形容。
東京的烏鴉,頑強地逼迫著我改變著對它們的看法。我發現在從前幾十年的時間中,我對烏鴉的觀察實在是極其草率和不負責任的。
烏鴉竟然還是一種淘氣、頑皮的鳥。井之頭公園的一些大樹下放了一些腳踏車。這些車大多是被遺棄的。烏雅們常落在車座上,它們歪著頭看看那車座之後,就開始用喙去啄那車座,直啄得那車座都翻出裡面的海綿座墊,發現裡面並無什麼其他內容之後,它們又去啄還未啄過的車座,樂此不疲。有些車,只是在這兒臨時放一放,也被啄開了。主人來了,一見此情景,就會罵它們一句:“八格牙路!”它們就叫著暫且飛開去,但過不了一會,又可能再飛回來做未竟的事業。人們似乎並不記住這裡有群烏鴉會啄車座,依然還是把腳踏車不住地停放在這裡。它們還經常把一些東西叼到天上去。我幾次看見它們把人扔下的空啤酒易拉罐叼住,飛到枝頭或人家屋頂上去,然後在那兒擺弄易拉罐,彷彿要仔鈿看一看是否還剩下幾滴酒好喝。一隻烏鴉不知從何處叼得一塊白綢,在井之頭的上空悠悠飛過,那白綢張開來,引得地上的人無不仰頭去看。一天,我從東大講課回來,正走在路上,偶然抬頭一看,只見一隻絕黑的烏鴉叼了一隻鮮亮如紅寶石一般的西紅柿在藍天下飛著。這回,這隻烏鴉倒有點表演的心思,在天上長久地飛,竟一時不肯落下。那真是一幅顏色搭配得絕好的畫。後來,它終於飛到公園的林子裡去了,那一刻,你就覺得天地間毀滅了一道風景。
到了春天,我還發現烏鴉竟是屬於那種情感很投入的鳥。這時節,是它們戀愛的季節。這段時間裡,井之頭一帶的烏鴉完全失去了往常很紳士的樣子,在枝頭飛來飛去,鼓譟成一片。它們似乎完全陷入了痴迷與瘋狂,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林子間飛翔與追逐,不吃也不喝。那天,我坐在井之頭公園的長椅上打量它們,發現它們一隻只皆瘦弱下來,瘦弱得幾乎只剩下一對翅膀。那焦渴而無望的目光,簡直使人感到震驚。有時,它們之間會發生激烈的衝突,直弄得空中黑羽紛紛。有一隻烏鴉竟然疲憊地從枝頭跌落了下來。它在昏迷中晃動著站起來,又振翅飛向枝頭。那副心力交瘁的樣子,讓人無端地在心裡湧出一番同情。
幾乎是整整一個春季,它們就這樣失魂落魄地燃燒著生命,直到夏季來臨,樹木蒼綠之時,它們才在濃萌中漸漸平靜下來。
自然烏鴉也有可氣的一面。對我個人來說,它的不知疲倦的叫喚,使我常不能保持一份寫作的寧靜。居室不遠外有根電線杆,有一隻烏鴉居然能持之以恆地從早直叫到晚。我想找根竹竿到外面去轟趕它們,又怕我的日本人鄰居見了說中國人待烏鴉態度不好,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轟趕。有好幾次思路被打斷,怎麼也接不上去,腦子裡一片空白,我竟無聊地去細聽起這前前後後的鴉聲來,我發現,烏鴉的叫聲絕非一種:有發“哇”的、有發“啊”的,那根電線杆頂上的一隻,竟然發“嗚啊,嗚啊”。來了一位日本朋友,我問她:“你聽得懂鴉語嗎?”她笑了:“我聽不懂。你聽得懂?”我也笑了:“我也聽不懂,它們講的是日語。”日本朋友大笑。
東京井之頭的烏鴉耽誤了我不少文字,這也是事實。
從日本人的角度來看,由於他們對烏鴉的一味放縱,鴉群無限擴張,也給他們帶來了一些麻煩。光烏鴉啄破垃圾袋或到垃圾桶裡亂找亂翻這一條,就使他們很傷腦筋。這些烏鴉一清早從林子裡飛出去覓食,並不往郊外飛,只是在城市的上空轉,見哪條巷裡無人就落下來,將那些待收的垃圾袋三下兩下就啄開,結果將垃圾弄得滿地皆是。對此,日本的電視臺常組織專門的卻帶有幾分喜劇性的討論:如何對付烏鴉?日本人善動腦筋,對付的辦法無奇不有。電視裡曾作過表演,開始頗有成效,但烏鴉很鬼,一種方法往往試過幾次之後,就被它識破,並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