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垃圾山最高的地方——由幾臺廢棄車輛堆疊
而成的高峰。
就在我爬上最高處的時候——
底下傳來了鋼琴的聲音。
五道分散的和絃隨即消散在黑暗之中,緩緩地轉變形象一
點一點地擴散開來,一如乘風高飛的候鳥群。
平均律曲集第一冊第一首——C大調前奏曲與賦格。
這是巴哈留下的鋼琴聖典中最初的一篇。
那是以純粹的音和音疊合而成,宛如脆弱結晶的前奏曲。
演奏到最後一個和音時,結晶煞時碎裂四散:亮晶晶的碎
片紛紛灑落在垃圾山上。每一件廢棄物彷彿都被真冬喚醒,正
要引吭高歌。
我坐在廢棄車的引擎蓋上,閉上眼睛仔細傾聽。
真冬的手指織出賦格部分的主旋律,孤獨的晨間祈禱歌聲
中逐漸加入了第二部、第三部合聲。琴音之下,埋藏在谷底的
廢棄物正開始共鳴——渾厚的絃樂、笛音和喇叭,清脆的鈴鼓
。
第四部的賦格流瀉而出。
為什麼?真冬的右手手指明明不能動啊?我難以置信地回
過頭,卻只看見深不見底的黑暗。鋼琴發出的聲音好似互相干
涉的水波,卻不知是從哪裡發出來的。難道她會什麼我不知道
的演奏方法,只憑左手就能彈奏出四部合聲?或者我只是憑自
己的記憶和幻聽填補著那部分的空白?
我不知道。總之現在也只能繼續尋找,在真冬的魔法消失
之前。
我潛進盈滿大氣中的聲音,憋住氣息,越潛越深、越潛越
深。撥開竟奏的中提琴和大提琴,繼續潛進低音之海。將雙手
插進海底的一行泥中,尋找那個隨著真冬的琴聲共鳴的聲音,
那個朦朧而細微的聲音。
找到了。
每當真冬彈奏的賦格滑下低音的斜坡,那個地方就會隨之
脈動。
心臟所在的地方。
我睜開了眼睛,儘管四周一片黑暗,我卻清楚地知道那個
地方。我滑下廢車堆疊而成的陡坡,沿著垃圾山的稜線往前爬
。終於,我的手心感受到脈動,彷彿支援著遠處賦格腳步的脈
動。就在內側斜坡的山腰附近。
就在側面開了洞的汽油桶和沒有輪胎的輕型機車間,我找
到了。
我將手伸進廢棄物之間,握住琴頸。可以感受到琴絃的震
動,隨著真冬敲出的每個音符而產生共振。那的確不是幻聽,
因為我的貝斯正因這真實的聲音而渾身顫抖。
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我從廢棄物中抽出貝斯。灰色的琴身滿是傷痕,四條琴絃
仍隨著真冬的鋼琴聲微微顫動:那天被真冬刮傷的地方,被真
冬摔在地上的痕跡,都還歷歷在目。
我突然想起垃圾處理中心的阿伯說過的話:“找到的話要
好好幫它取個女人的名字。”但那是不可能的——失而復得的
現在我才終於明白這件事。我氣喘吁吁地凝視著手中的貝斯—
—
它就像是我失去的一小塊自我,所以根本不需要其他名字
。
“……真的找到了嗎?”
一直在鋼琴旁等待的真冬一臉難以置信地緊盯著我手中的
Aria Pro II。
“我就說一定找得到了嘛。”
我回答的聲音還在顫抖,因為自己也還不太敢相信。
真冬從我手裡接過貝斯,盯著琴身上長長的刮痕注視良久
,然後輕輕地以手指撫觸它。
“對不起……很痛吧?”
“呃,你不需要道歉啦……”
“啊!我又不是在向你道歉!”
真冬抓起我的貝斯抱在胸前,轉過身去不理我了。
“……太好了。”就在真冬呢喃的瞬間,魔法似乎解開了
。一陣響亮的打雷聲傳來,大顆大顆的雨滴“啪噠啪噠”地打
在眾多廢棄物身上。
“下雨了。我們去裡面吧!行李呢?”
“咦?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