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的他的小說,幾乎都不露聲色地把人性肌體上的這個病灶透視給我們看,並且把愛情這種疾病的觸媒——那些漂亮的、撫媚的、討人喜歡的女人——解剖給我們看。
愛情和藝術,都植根於人的性本能。毛姆自己說:“我認為藝術也是性本能的一種流露。一個漂亮的女人,金黃的月亮照耀下的那不勒斯海灣,或者提香的名畫《墓穴》,在人們心裡勾起的是同樣的感情。”“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既然愛情和藝術同出一源,思特里克蘭德為什麼要把它們看作勢不兩立,非要滅絕愛情而擴張藝術呢?毛姆這樣解釋:“很可能思特里克蘭德討厭透過性行為發洩自己的感情(這本來是很正常的),因為他覺得同透過藝術創造取得自我滿足相比,這是粗野的。”可是,這樣一來,抹去了愛情色彩的性行為不是更加粗野了嗎?如果說性慾是獸性,藝術是神性,那麼,愛情恰好介乎其間,它是獸性和神性的混合——人性。為了使獸性和神性徑渭分明,思特里克蘭德斬斷了那條連結兩者的紐帶。
也許思特里克蘭德是有道理的。愛情,作為獸性和神性的混合,本質上是悲劇性的。獸性驅使人尋求肉慾的滿足,神性驅使人追求毫無瑕疵的聖潔的美,而愛情則試圖把兩者在一個具體的異性身上統一起來,這種統一是多麼不牢靠啊。由於自身所包含的獸性,愛情必然激發起一種瘋狂的佔有慾,從而把一個有限的物件當作目的本身。由於自身所包含的神性,愛情又試圖在這有限的物件身上實現無限的美——完美。愛情所包含的這種內在的矛盾在心理上造成了多少幻覺和幻覺的破滅,從而在現實生活中導演了多少拋棄和被拋棄的悲劇。那麼,當思特里克蘭德不把女人當作目的本身、而僅僅當作手段的時候,他也許是做對了。愛情要求一個人把自己所鍾情的某一異性物件當作目的本身,否則就不叫愛情。思特里克蘭德把女人一方面當作洩慾的工具,另一方面當作藝術的工具(“她的身體非常美,我正需要畫一幅裸體畫。等我把畫畫完了以後,我對她也就沒有興趣了”),唯獨不把她當作目的——不把她當作愛的物件。
總之,在思特里克蘭德看來,天才的本性中是不能有愛情這種弱點的,而女人至多隻是供在天才的神聖祭壇一角的犧牲。女人是爛泥塘,供天才一旦慾火中燒時在其中打滾,把肉體甩掉,從而變得出奇的潔淨,輕鬆自由地邀遊在九天之上撫摸美的實體。
二
當我誦讀天才們的傳記時,我總是禁不住要為他們迥然不同的愛情觀而陷入沉思。一方面是歌德、雪萊、海涅,另一方面是席勒、拜倫,他們對待愛情、女人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是的,還有另一種天才,天才對待愛情還有另一種態度。
就說說雪萊吧。這位詩歌和美德的精靈,他是怎樣心醉神迷而又戰戰兢兢地膜拜神聖的愛情啊,他自己是個天使,反過來把女人奉若神明,為女性的美罩上一層聖潔的光輝。當然,理想的薄霧遲早會消散,當他面對一個有血有肉的女子時,他不免會失望。但是他從來沒有絕望,他的愛美天性驅使他又去追逐和製造新的幻影。
拜倫和毛姆筆下的思特里克蘭德屬於同一個型別。他把女人當作玩物,總是在成群美姬的簇擁下生活,可又用最輕蔑的言詞評論她們。他說過一句刻薄然而也許真實的話:“女人身上令人可怕的地方,就是我們既不能與她們共同生活,又不能沒有她們而生活。”
我很欽佩拜倫見事的透徹,他盡情享受女色,卻又不為愛情所動。然而,在藝術史上,這樣的例子究屬少數。如果說愛情是—種疾病,那麼,藝術家不正是人類中最容易感染這種疾病的種族嗎?假如不是藝術家的神化,以及這種神化對女性的薰陶作用,女性美恐伯至今還是一種動物性的東西,愛情的新月恐怕至今還沒有照臨肉慾的峽谷。當然,患病而不受折磨是不可能的,最熾烈的感情總是導致最可怕的毀滅。誰能舉出哪怕一個藝術天才的愛情以幸福告終的例子來呢?愛情也許真的是一種疾病,而創作就是它的治療。這個愛情世界裡病弱的種族奮起自救了,終於成為藝術世界裡的強者。
諸如思特里克蘭德、拜倫這樣的天才,他們的巨大步伐把鍾情於他們的女子像路旁無辜的花草一樣揉碎了,這誠然沒有給人類藝術史帶來任何損失。可是,我不知道,假如沒有冷熱病似的情慾,沒有對女子的一次次迷戀和失戀,我們怎麼能讀到海涅那些美麗的小詩。我不知道,如果七十四歲的老歌德沒有愛上十七歲的烏麗莉卡,他怎麼能寫出他晚年最著名的詩篇《馬裡耶巴德哀歌》。我不知道,如果貝多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