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塌塌實實地過就行了;有朝一日也能不受人歧視,和別人一樣心情無拘無束,那就更是他的最高理想了。他就是懷著這樣一絲兒渺茫的期盼,日復一日,提心吊膽地整日苦苦往前奮鬥著。
說來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的苦熬奮鬥終於也總算多少熬出了一點點成績,那就是到了1970年,臘梅給他生了一個能夠傳宗接代的兒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下可是臘梅替他老牛家立了一樁莫大之功,他們家再怎麼倒黴,人再怎麼遭罪,這下血脈先斷絕不了了,他來人世這一遭,死了給祖先也總算先能有個交代。這對牛德草來說也算得上是一件鼓舞人心的大幸事,但令人奇怪的是這還是給他帶不來什麼真正的高興,也提不起他絲毫的精神。小孩的什麼“十天”呀,“滿月”呀,那些使人因得喜事而滿門慶賀的日子,他給哪個親戚都沒有告知,心裡只是在想,這事有什麼在人前誇耀,攪擾親戚四鄰,惹人多嫌的必要呢?古語不是有云嗎?“窮立街頭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世態炎涼,誰不趨炎附勢?像自己目前這樣的處境,還指望能有哪一位親戚鄰里來親近?說句不好聽的話,親戚鄰里們還擔心和自己走得近了,來往頻繁了,會跟上帶災呢!
然而不管現實是多麼的嚴酷,在牛德草的骨子裡還是深深地潛藏著一種不甘屈從現實、勇於與世抗爭的陽剛之氣。不過他現在只是在極力地控制著,竭力保持沉默,也許最終會有那麼一天“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的可能。他開始硬著頭皮,不顧母親劉碧霞整天劈頭蓋臉地不住嘮叨,喋喋不休地訓斥:“懶蟲,挨球的大懶蟲!一天不說想辦法給家裡人幫忙乾點兒活兒,光知道抱著本書看,看那書能當飯吃?”而一頭鑽進書堆裡,在字裡行間尋找他的心理樂趣和精神支柱。
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像波濤洶湧的黃河水,一浪高過一浪地迅猛向前奔騰著,其間清理階級隊伍的工作也乘著這股無堅不摧的強勁東風,勢不可擋地一步步在深入,誰如果政治上多少有點兒問題,不管是歷史的還是“現行”的,一概會在劫難逃。造反派們天天都在進行拉網式排查,他們核桃棗一齊數,似乎有股子寧可冤枉一千,也不能讓漏網一個的徹底革命精神。牛保國解放前當過國民黨鄉長,並且因趙村西南巷的趙財東誣告趙廣鎖偷了他家的棉花,從事鹵莽,居然逮了趙廣鎖,並且在押解趙廣鎖去縣上的途中,不慎讓他的鄉丁牛運通一槍把趙廣鎖給打死在了孟至塬四門外的這一陳年老賬,這回自然也就又給被翻騰了出來,他也就理所當然的成了造反派們這次橫掃一切、嚴肅清理的重點物件。
一天,王黑熊突然領來了一汽車紅聯指(紅衛兵聯合指揮部)的造反派。他們一個個左臂上都戴著標明身份的紅袖章,打著映日的紅旗,高唱著革命歌曲,齊聲喊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雄赳赳、氣昂昂地開進了廟東村。汽車在廟東村村西門口嘎的一聲剛一剎住,車上的造反派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從車上跳了下來,一個個手握長槍,由王黑熊在前頭帶路,像股旋風似的衝進了牛保國家。
牛保國的妻子,就是那個牛保民從山裡替他娶來的胖婆娘——張妍,剛從地裡幹活回來把飯做好,盛在碗裡,端來放在灶火前的飯桌上,正叫牛保國過來吃早飯。從上房屋裡走出來,站在簷下臺階上的牛保國,就猛地看見有一群人從前門外箭也似的衝了進來。他剛一愣神,還沒等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就聽見衝在最前面的王黑熊怒不可遏地衝著他斷喝道:“牛保國,你老實交代,解放前你給國民黨當敵偽鄉長,槍殺了幾千幾萬共產黨員?槍殺共產黨員算不算是熱愛偉大領袖毛主席?”王黑熊為了顯示自己是完全、徹底鬧革命的,故意裝腔作勢,把話說得南腔北調的,但此時在嚴峻而激烈的階級鬥爭面前,在這樣嚴肅的場合裡,是沒有人顧得上為此而感到詫異或者敢認為滑稽可笑的,只是牛保國被王黑熊猛不丁這一問,一下子倒還給問懵了,頓時間目瞪口呆,啞然無語,茫然不知所措,平日他那頗有城府的神態,這會兒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他聽著王黑熊那聲嘶力竭的喊叫,就猶如聽見晴天裡響了一聲霹靂,立時嚇得黃臉白口,彎腰曲背,畏畏縮縮,噤若寒蟬,似乎人一眨眼都變得矮了一大截子。
衝在前頭,緊跟王黑熊其後的兩個“紅聯指”猛將,應聲一個箭步躍上前來,一人擰住牛保國的一條胳膊,咬牙切齒地狠勁猛向後一扭。牛保國疼得立刻不由自主地就哭叫了起來:“哎喲媽呀!”隨之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牛保國的妻子、兒子、兒媳,見狀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不知該如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