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保民去世以來,一直處於一種遇事苦於沒個人商量,無依無靠,精神極度空虛的景況,很少有人能像這樣關切體貼地跟她說話,因而聽著牛保國給她所說的這些話,就覺著特別地貼心知己。更不說她原本就是一個把錢財看得比什麼都重,過日子摳掐得很緊很緊,針扎不漏的人,所以對牛保國的這一番精闢絕倫的論述和誠摯耐心的開導就不僅十分認同,而且還佩服得五體投地,信以為至理名言,頓時就好像一個處於一望四野茫茫、無邊無際的荒原上而孤苦無助的落難人,正在惶恐之際,突然找到了一個可以避風擋雨的茅草菴子一樣,心裡一下子就覺著別提有多塌實了。她立刻覺著目今她丈夫的兄弟,這位牛保國似乎就是她現在唯一的主心骨,不由得就深深地看著牛保國,情不自禁地雙手緊緊抓住了牛保國的手,心裡感激得居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那雙哭得紅腫紅腫的眼睛,滿含著汪汪淚水,全然像是兩隻水靈靈的大鮮桃兒,直愣愣地只是一個勁兒忘情地看牛保國。牛保國這人,本來就是一個性情中人,你想,他怎能禁得起劉碧霞只顧以這樣的眼神地看他呢?於是心裡不由得就咯噔一下,接著渾身便不由自主地湧起了一股強烈的躁熱,心也抑制不住怦怦的就直跳了起來。在他的眼裡,碧霞現在雖然已經是四十出頭的人了,可是細看起來,那風韻似乎仍然不減當年,要比他家裡的那個年已五旬老多的胖婆娘不知中看多少倍,於是心思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胡思亂想起來。
雖然說上一次由於牛百順在表決牛保民解放前三年是主要勞動還是附帶勞動的貧下中農大會上打了革委會主任王黑熊一拳,把會場給打散了,因而革委會就再沒能給牛德草家定得上漏劃地主,但是對他家漏劃地主嫌疑的決議並沒有因此而撤消。隨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不斷深入開展,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思想前提指導下,廟東村生產大隊革委會把階級鬥爭的弦繃得是越來越緊,凡事都以家庭出身定優劣,對牛德草家所實行的無產階級專政絲毫也沒有放鬆。生產隊不管開什麼會仍然都不要劉碧霞參加,這自不消說,就連對其子女牛德草這樣的人,人家也都毫無例外地將其打入了另冊,當作階級敵人看待,對其堅決地實行偉大的無產階級專政。牛德草此時在廟東村裡的處境其實還遠不如那些已經是地主、富農子女的人。那些已經是地主富農子女了的人,政策規定重表現、區別對待,人家還有百分之五可以教育好的,向上努力奮鬥還能有一絲渺茫的指望,而像牛德草這樣漏劃地主嫌疑的子女,向上既不屬於中農可團結物件的子女,向下又不能歸屬到地主富農子女中可教育好的那一部分去,真可謂天堂不要,地獄不收;成仙沒有指望,脫胎換骨也不可能。所以不管你是怎樣地努力進步,向黨、團組織靠攏,人家都總認為你是偽裝的假積極,頭頂上害瘡,腳後跟流膿—壞透透了,從根子上一下就給你定了性,把你徹底給否定了,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你就別再想再有一丁點兒變好的可能。這時候的牛德草心裡老是尋思著:長痛還不如短痛,與其像現在這樣長時間地被在半空中懸掛著,遭受非人的精神折磨,倒還不如當初自己家一下子就被劃定成了漏劃地主成份,再痛苦反正就只痛苦那麼一次乾淨利落。
當然廟東村生產大隊革委會對漏劃地主子女中的牛德草和臘梅的態度也還不是一鍋燴,而是有著一定區別的,不然他們該怎麼來體現他們成天所喊著的“區別對待,分化瓦解敵人;沒有區別,就體現不了政策”的口號呢?對於臘梅,當然因為她僅是漏劃地主嫌疑的兒媳,孃家成分也還屬於革命團結的物件—中農,自然理所當然的應該另當別論,有所從寬;而對於牛德草,那就毫無疑問的是鬥爭越狠越好,工作越冷酷無情越到位—斬草務必除根,一棍子打死方更見其革命的徹底性。
這陣子,劉碧霞早已被這場聲勢浩大、開展得如火如荼的階級鬥爭嚇軟癱了,整天得暈頭轉向,聞風喪膽,心驚肉跳,魂不附體,六神無主,戰戰兢兢,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動不動就會隔著院牆壓低聲音喊牛保國:“他二大,他二大,你先過來一下,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牛保國每在這時候就總是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嘆息著說:“唉!誰叫我哥臨終前把你和德草孃兒倆託付給了我?你說,我現在要是眼看著不管你母子倆的事嘛,這心裡怎麼過得去呢?那實在對不住死在陰間了的我哥啊!唉,沒辦法喲—”然而他嘴上再怎麼嘮叨,顯得牢騷滿腹,但行動上最終總還是會過來的。
世上這事情總歸是寡婦門前是非多,更不要說牛保國他還是個地主分子、歷史反革命,革委會也有一大堆問題在那裡給他放著的,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