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人民代表—此事,就連牛保民本人也感到很意外。
牛保民榮幸地被選上了赴縣人民代表,這裡的群眾會一散,他馬上就出發到縣上去參加人民代表選舉縣長的大會去了。出村以後,他走在通往縣城的路上,卻遠遠地看見牛保國的媳婦張妍和她的兒子牛連學在地裡犁地—因為她家是地主,按法律規定沒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所以村委會不准她參加村上的人民代表選舉大會,於是她就趁空兒借了頭牲口,到地裡犁地來了。張妍因為土改後社會上不興再僱長工熬活了,自己家裡又沒有男勞力,村裡把她家定成地主後,分田地給她家留下來的那點地,就得靠她自己一個女人來耕種了。種這點兒地,她一個人忙不過來,所以儘管牛連學年齡還小,才十四歲,唸書聰明伶俐,但還是小學沒畢業,她就讓他把學停了,在家裡幫自己種地。現在別人家趁墒種在地裡的棉花都已經出來了,而她家用來種棉花的地還沒有犁好。張妍一個女人家能下田犁地,可以說也是夠能幹的了,可是借來的牲口,她不諳練它的習性,在地裡駕馭不住,就不得不自己在後邊捉犁而讓小連學在前邊給她牽著牲口走。你看張妍,在地裡犁地,簡直就像個喝多了酒的醉漢,兩隻手緊緊地抓著犁拐,身子東扭西歪,吭哧吭哧,十分吃力,很是艱難。就這樣,她所犁出來的地,犁溝仍然是歪歪扭扭的,一會兒犁走空了,一會兒又遺漏下來了好打一些,一點兒也不端直,質量差得就不能說。她只因駕馭不住牲口,就著急得嘴裡忙不迭地一個勁兒喊叫在前邊給她牽牲口的她兒子連學,連連斥責他牽牲口不到位。
牛連學在前邊謹小慎微地給他媽牽著牲口,聽他媽喊一聲“掀!”他就立馬把牲口向外推;他媽如果說聲“拽!”他就又聞風響應,把牲口朝懷裡拉—一切行動聽指揮。可是誰知他媽犁地不在行,犁起地來手忙腳亂、顧此失彼,嘴裡不住地喊著“掀”、“拽”“掀”、“拽”……牛連學剛聽見他媽喊“掀”,按照他媽的意思,把牲口使勁往外推,可是就在他還沒把牲口推出去的時候,卻又聽見他媽急不可待地在喊“拽,拽,拽,你趕緊拽嘛!不拽看頭口都走到哪裡去了?”這樣以來把個小連學就搗鼓得暇應接不暇,不知所以了。他儘管這樣竭盡全力地在應對,然而他媽還是很不如意,衝著他不停地直髮脾氣,折騰得他不知所措,慌亂中,一不留神竟被耕牛的前蹄子踩到了自己的腳面上。要說這頭耕牛也太得不盡人情了,它蹄子踩在牛連學這小娃的腳面上,把牛連學的腳面都已經踩得發紫了,疼得牛連學齜牙咧嘴的,眼淚直流,然而不管你是怎樣地打它、推它,它還都是無動於衷,就像沒那回事似的,竟然一點兒想挪動的意思都沒有—你說這氣人不氣人?牛連學對此能有個什麼辦法呢?俗語說“男子十二脫父母”呢,自己今年都十四五歲了,父親不在家,按理說就應該替母親排憂解難,幫著母親操持一些家務,自己還能有什麼說的?作為他,一切都只能咬緊牙關強忍著了。
再看看張妍這會兒,三十剛出頭的女人,忙亂中在地裡只顧著幹活,就也顧不上什麼羞醜了。她累得精疲力竭,滿身大汗,於是把上衣的紐扣一下子就全都解開了,兩隻白皙的大奶子裸露衣外,隨著她勞動時身體的來回扭動,在胸前不停地骨碌著,躍動著。她此時的心裡認為,這會兒在地裡幹活的,除了她孃兒倆,就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人了,還有個什麼需要顧忌的,自己袒胸露乳還擔心被人看見不成?解放了,什麼都不比解放以前了,自己再也不是被誰都尊重的鄉長太太了—現在滿世上的人都是各盡其力,憑勞動吃飯,不勞動者不得食。
牛保民看著眼前這一場景,雖然對新社會“人人有活兒幹、有飯吃,自食其力”這一大政方針沒有什麼說的,但畢竟心裡有些不好受,禁不住鼻子一酸。他抱怨自己兄弟牛保國,對家裡這一攤子,甩手一走了之,至今音信全無,把家裡這些作難的事兒一股腦兒全都推給了這母子倆,讓她們孃兒倆作難受煎熬。看看全廟東村,誰家現在像他們這一家人?人家比連學大一點兒的孩子還都正在學校裡上學唸書呢;女人也都是隻在家裡料理料理家務,乾乾輔助性的活兒,哪一個還到地裡來做這些本應該由男人乾的重體力活兒?—這是牛保民此時心裡所想的,他當然沒有、也不會說出口。在行動上,他更不敢流露出對牛保國一家絲毫的憐憫、同情,不然,就會有人毫不留情地批評他階級路線不清—要知道,現在是爹親孃親,不如階級友愛親喲。“唉!這人活在世上,可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他不由自主地慨嘆了一聲。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是不敢和張妍母子顯出絲毫親近的,因為現在他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