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剛才那男孩的事使她有些害怕,同時她又對他無比同情,她感到自己簡直想發出一聲狂喊。那孩子受到懲罰,她自己也有責任。哈比先生正看著她寫在黑板上的字。接著他轉身對全班說。
“把筆放下。”
孩子們全都放下手裡的筆,抬起頭來。
“抱起手來。”
他們全把書推到桌子前面,然後都把胳膊抱起來。
厄休拉一直看著最後的幾排板凳,簡直沒有辦法把她的眼光移開。
“你們的作文是什麼題目?”校長問。所有的手一下都舉起來。“是———”一個學生急急忙忙地準備回答。
“我勸你們不要這樣大喊大叫。”哈比先生說。要不是他的話裡總帶有令人厭惡的威脅的口氣,他說話的聲音倒是像音樂一樣,十分悅耳的。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睜開他濃黑的眉毛下面的一雙閃亮的眼睛,看著全班的學生。他站在那裡確有他的迷人之處。她又想狂喊了。她覺得處處都不對勁兒,她簡直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什麼。
“你說吧,艾麗斯。”他說。
“小兔子。”那個小女孩尖聲說。
“這個題目對五班的學生來說太容易了。”
厄休拉感到一種顯得自己無能的羞辱。她現在是在全班的面前丟人了。一切事情都是那麼不順心,使得她非常苦惱。哈比先生站在那裡顯得那麼強健,那麼充滿了男人氣概,濃黑的眉毛,高高的額頭,寬大的下巴上掛著一大把鬍子:這樣的一個男人,具有強大的力量和男人氣概,因而帶有某種隱藏著的天生的美。作為一個男人,她會非常喜歡他,可是他現在卻是以另一種身份站在這裡,只因為學生沒有得到允許就隨便講話這麼一件小事,就在這兒大吼大叫。可是,他並不是那種因為一點小事就吵個沒完的人,他似乎顯得十分殘酷、頑固和惡毒,但他實際上是被囚禁在對他來說實在渺小和無聊,而又出於無奈不得不完成的工作之中。因為他必須為自己謀生。他不能更好地約束自己,只能完全聽從那麻木的、固執的、無可選擇的意志的指揮。既然他非這樣做不可,他總得想盡一切辦法使他的工作混得下去。而他的工作就是讓所有的孩子能夠把“小心”兩個字拼寫得正確無誤,而且在每一個句號之後另起句子時用一個大寫字母開始。所以他壓抑著自己的憤恨,整天在這個問題上敲打著,永遠壓制自己,直到後來他連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粗壯而漂亮地站在那裡;厄休拉講著課,心裡實在感到說不出的痛苦。看著他不得不跑到這裡來幹這樣一件事,實在讓人覺得可憐。他有一個高雅的、強壯的、粗獷的靈魂。關於這個作文題“小兔子”,他何必要去斤斤計較呢?可是,他的那個意志卻讓他現在站在這一班學生面前,為那麼一點無足重輕的問題喋喋不休。讓自己顯得渺小、無聊、多事。而這樣做,現在已經成為他的習慣了。她看出他所處的地位實際是很可悲的,同時感覺到,在他心中被約束著的憤懣,最後終將發展成為一種狂怒;所以他現在實際上完全像一個用繩子拴住的頑固而強有力的牲畜。這真有點讓人無法忍受。這種矛盾使她感到十分苦惱。她看看她班上一言不發、專心聽講的學生,他們現在似乎已經凝聚成秩序和某種僵化的形式了。這一點他是完全有力量做到的,他能夠使那些孩子凝聚成一種呆滯的無聲的複合體,完全服從於他的意志:他的殘暴的意志,它可以單純憑力量使他們屈服。她也應該學著讓孩子們服從她的意志:她一定得這樣做。因為學校的情況既然如此,這就是她的職責。他已經使這個班凝聚成完美的秩序了。可是,看著他這樣一個強有力的人竟把自己的力量用在這樣一種工作上,似乎讓人感到有點可怕。這裡有一種讓人看著不寒而慄的東西。他的離奇的溫和的眼光看上去是那樣的惡毒,那樣的醜陋,他的微笑也變成了一種對人的折磨。他不能這樣顯得毫無人情味。他沒有辦法抱定一個明確的、純潔的目的,他只能運用他的殘暴的意志。對於他年復一年強加在這些孩子身上的教育,他自己絲毫也不相信。所以他只好整天嚇唬人,也就知道嚇唬人,儘管這隻能使他的強壯和健康的性格像不停地挨著馬刺一樣受到羞慚的折磨。他已經是那樣的盲目、醜陋和處處沒事找事。他站在那裡,厄休拉幾乎感到無法忍耐。這兒的一切都是錯誤的,而且醜惡不堪。
作文課結束,哈比先生走開了。在那個大教室的另一頭,她聽見口哨聲和棍子打在人身上的聲音。她感到自己的心都快停止跳動了。她簡直不能忍耐,是的,聽到那個男孩子捱打,她完全不能忍耐。她感到無比厭惡。她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