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幾天來的事情像一場戲,像過家家,該收攤各回各家了。
但是戲沒有收攤,過家家還在繼續。
肖莎莎說: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不能聽他說,應該讓他先嚐,他吃了我們才吃,免得階級敵人毒我們。閻秀秀抱著雙肘靠窗站著,揮了揮手很黑二嫂地說了一句:對。倒是趙大鷹和馬小峰、戴良才互相看看都沒有說話。用眉子後來對調查組的話說:大家覺得這話其實很難對周漢臣張口說。戴良才還說了一句:要不我寫明信片通知他?趙大鷹和馬小峰還是互相看看,沒有太明確的表示。
眉子後來對調查組說,我又有了演戲和過家家該收場的感覺了。
作者對眉子這種感覺的一再出現十分注意。
作者相信,眉子關於這種感覺的自述有某種真實性。如果讀者再看全書,發現眉子幾次出現這種感覺,那情況都十分微妙。
往下比較確定的情況是,趙大鷹講了一段話:咱們要利用權威,才能打倒權威。大家都知道老虎和貓的故事。老虎原來什麼本領都沒有,拜貓為師父學會了全套捕獵的本事,就是沒有學會爬樹。它以為自己什麼都學會了,就去捕貓,貓卻一下躥到樹上。老虎站在樹下,乾沒轍。我們這些老虎要向貓學會上樹,再把貓幹掉。
馬小峰告訴調查組,趙大鷹這話一講完,六個人都興奮得手舞足蹈。
大家訂了一整套計謀策略,要像以前跟著周漢臣學採蘑菇一樣,把周漢臣的老底兒全套出來。這個說,我們要挖一種,掌握一種樣品。那個說,我們這兩天就裝做被他的這套假仁假義動搖了,迷惑他,讓他把底兒全交出來。還有人說,一定要把他的那點本事都套出來,然後他就沒用了,我們就不怕了。馬小峰說:討論到這會兒,大家像打仗、又像做遊戲一樣,一個賽一個地腦袋瓜兒好用。最後決定:一把周漢臣採掘的知識掌握過來,就再開批鬥大會。那時一定給他戴上高帽子!
調查人問:你講這段情況,講得挺激動嘛。
馬小峰說: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人心歹毒,喪盡天良。
(這次調查二十多年後,作者問這位往昔的化纖廠大大咧咧晃肩膀的搬運工、今日門市部點頭哈腰的經理:你現在回想起來呢?
馬小峰迴答:人心莫測,人生如夢。
作者不置可否地含笑看著他。
馬小峰把一個十七八歲的圓頭小夥子喚過來,說這是他兒子,讓他叫作者叔叔。而後說:我從小就教訓他多長腦筋。他要喝糖水,我就給他放一大勺鹽,他嗆得吐出來,我就告訴他,這個世上連你老子都別隨便信。)
調查人問:人心歹毒、喪盡天良這八個字你針對誰?
馬小峰迴答:都針對。
調查人問:包括你自己嗎?
馬小峰說:我上次就說過,荊山島工讀學校除了白雪公主,誰能洗清自己?上天有靈的話,哪一個敢面對周漢臣?你們見了趙大鷹去問問,他敢嗎?
反革命流氓如何久打不倒 趙大鷹看見周漢臣像發怒的猛獸
調查組第二次找趙大鷹調查時,趙大鷹正被街道隔離審查。
在荊山島工讀學校當過造反團團長,打死過人,這在哪兒都是要被清查的。
街道居委會簡陋的小辦公室裡貼著字跡歪扭的標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趙大鷹每天就被關在這小黑屋裡寫交待。見到調查組來,他從破木桌前神色疲倦地站起來,禮貌地笑了笑。調查組很佩服這個快三十歲還在待業又受審查的年輕人,他居然還穩穩地坐下,從容大度,侃侃而談。
趙大鷹再一次重申周漢臣是個偉大的家長,沒有任何生活作風問題,只不過有點專制。他很坦然地說:你們有什麼新問題都提出來,我一塊兒回答你們。我不願意像擠牙膏似的,你們問一點,我說一點。
他聽完調查人提的第一輪問題,首先解釋,那天白雪公主把雞蛋給周漢臣時,根本不是他下命令讓把雞蛋要回來。那是戴良才自己採取了行動。
他接著要澄清的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是關於老虎和貓的故事。他說,那是我過去講的,那時根本就沒有開始打倒周漢臣。那天六人團部會議有人又提了出來,說我們要做聰明老虎,把老貓的本事全部學到手再滅掉它。
調查人對趙大鷹的這一辯白大概是姑妄聽之。因為從調查記錄上看,那天六人除了他自己和肖莎莎,其餘四人都說是趙大鷹當場講了老虎和貓的故事。
就是這個故事將大家的對敵鬥爭情緒一下調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