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來討米的嗎?”
和尚不惱,反而笑道:“我不是來化緣的。我是來講緣的。”
“講緣?”姥爹不明白他的意思。
和尚雙手又合十,微微鞠躬道:“貧僧法號三恩,聽說馬秀才深諳其道,故來討教。”
姥爹心想,莫非這三恩和尚知道我跟小米的事情,要來開導我?
姥爹回想起曾經有一次跟九一道長討論緣分之說。九一道長認為世上本無緣,只有分。
於是,姥爹說道:“世上本無緣,只有分。這沒有的東西,我們該怎麼談?”
那一段時間,前來畫眉村要姥爹幫忙的依然不少,前來這裡要跟姥爹論道的也不少。姥爹已經膩煩。來要姥爹幫忙的人中絕大部分是要算命或者求運,並無實質意義。來要跟姥爹論道的人更是雜七雜八,一開口便問“道為何物?”或者“何為陰?何為陽?何為五行?”或者“你到底信佛還是通道?”諸如此類的無聊問題,舉不勝舉。
姥爹生前常說:“執著於算命的人往往沒有好命,執著於論道的人往往不懂得道。”算命的還好,抹不開面子的三言兩語打發,能不見的則避而不見。論道的則很麻煩,姥爹開始的時候是想好好論道的,但話題一開始,姥爹便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對方實際上什麼都不懂,但要擺著一副胸藏世間所有道理的樣子。他們以為這是附庸風雅,其實貽笑大方。姥爹好心跟人論完之後,人家離開畫眉村後還要假裝不屑道:“其實馬秀才不懂道。”以此彰顯自己學深才高。
因此,三恩和尚說要跟姥爹討教的時候,姥爹巴不得馬上打發他走。
三恩和尚知道姥爹的意思,他並不生氣,回道:“緣字看不見摸不著聞不到,本是世間沒有的東西。”
姥爹不為所動,拿了裝大米的碗要回到屋裡去。
三恩和尚又道:“以為世間本無的東西,只有碰到了的人才會突然領悟它有,從未碰到的人至死也認為沒有。有與沒有之間,界限在於有沒有遇見。”
姥爹站住了。
“對於認為有的人來說,它就有。對於認為沒有的人來說,它就沒有。這兩種人都沒有錯。他們如同在兩個世界。”三恩和尚說道。
姥爹轉過身來。
“我們看到的世界,是我們共同生活的地方。但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有的人的世界簡直是地獄,有的人的世界簡直是天堂,有的人的世界陰雨綿綿,有的人的世界一片佛光。但我們其實又在同一個世界裡。”三恩和尚繼續說道,手指捻動長長的佛珠,一如轉換各個世界。
“你進來吧。”姥爹將手中碗放下。
“多謝。”三恩和尚將佛珠掛在脖子上,走了進來。
姥爹呼喚餘遊洋,叫她燒了熱水,泡了好茶,然後端進屋裡。
餘遊洋將茶水放在姥爹面前的時候,面露狐疑之色。從屋裡出去的時候,還頻頻回過頭來看姥爹。
茶具擺好,兩人對坐。
姥爹給三恩和尚倒上一杯茶,然後問道:“是誰讓你來的?”
三恩和尚道:“是我自己。”
茶水的熱氣蒸騰,讓姥爹突然看不太清三恩和尚的臉。
“沒有人跟你說起過我嗎?你就自己找來了?”姥爹問道。往日找到這裡來的人都是聽別人說起姥爹才慕名而來。一個陌生人來到這裡,總該有人指點提示才會來吧?
可三恩和尚偏偏點頭,不緊不慢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我是自己找過來的。我想來看看你,看看你身邊的人,看看你住的房子,還有周邊的環境。”
“想看看我?”姥爹心中迷惑不已。
“是啊。一個人只能活一輩子,總想著這輩子如果沒有做已經做過的那些事,會不會有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三恩和尚說道。
這句話觸動了姥爹的心。姥爹的目光越過三恩和尚,看著虛空的前方,說道:“將近二十年前,我在離這裡不遠的洪家段託付幾個鬼戲子帶話給一個人,那句話是‘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褥’,當時確實應心應景,後來才發現那是《節婦吟》裡的第二句話。詩的結尾是‘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三恩和尚介面道:“所以小米在你婚禮上回來的時候你沒有怨恨其他人,而認為是這句詩早早預示了後來的事情嗎?”
姥爹見他說起小米,心中微微驚訝,點頭道:“是啊。我常想,如果當初沒有說出那句話,是不是現在的情況就會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