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樂師拂手道:“可以開始了。”
樂師一個躬身後便回到了座位,之後,悠揚的絲竹聲漸漸在屋中漫開,再漫開。
自己有多久沒有練過嗓子了?合著熟悉的調子,許多往事都被勾了起來,有幸福但只是剎那,但那註定的悲傷,確是一生一世。
真是太久沒唱了,出口的第一個音顯然是失了水準,但腦中的印象卻是越來越清晰,此時的唱段自己只聽那人過一遍,但過耳不忘得天賦讓自己記下了,記下了那個人唱時的容姿,明明是聒噪得不行又成天嬉笑打鬧的孩子,唱起這段確是字字心酸句句血淚……而誰又能想到,原本那麼活潑的一個人,沒到一年,便被活生生逼死了呢?
世人都以為紅樓夢會造就一段佳話,才子佳人,終成眷屬。更有甚者,為了求得後半段戲,不惜丟擲100萬兩黃金的彩頭。可惜原唱的班子早就尋不得見……也曾有壯著膽子自編下去的戲班,可惜還沒唱罷便被趕來的官兵活生生地拖出去杖斃。日復一日,這絕世的名曲,終究還是成了人們茶餘飯後嘆息和遺憾的物件……
殊不知這下半段,是否真有人能聽完,或者……敢聽完?
誰知道寶玉娶親的那刻便是黛玉嚥氣的那時,大觀園十二金釵,眾多姐妹千金,可憐那個時候的蕭湘館中,黛玉傷心吐血,身邊卻只有紫鵑一個丫頭……
腦中的畫像越發的明晰,合著樂師的調子,阿持清了清嗓子,仿著那善良丫頭聲聲低泣——她剛剛端藥給病榻上的黛玉,卻被硬生生地給推掉了。
“與姑娘情如手足常廝守,這模樣叫我紫鵑怎不愁。
端藥給你推開手,水米未曾入咽喉。
鏡子裡只見你容顏瘦,枕頭邊只覺你淚溼透。
姑娘啊,想你眼中能有多少淚。怎禁得冬流到春夏流到秋。”
“哐當——”
“……”清脆的撞擊聲讓原本流暢的曲調一下子斷了下來,阿持抬頭望向座前的男子,卻見原先沉靜的容顏此時一片慘然,一雙纖手撫著心口,玉杯也不知何時掉到了地上,灑了一地香茗。
“沒事,你繼續唱。”感受到阿持投來的視線,周霂莜咬牙重新振作了身子。卻不料接下黛玉的回答卻更是決絕——
“你好心好意我全知,你曾經勸過我多少次。
怎奈是一身病骨已難支,滿腔憤怨非藥治。
只落得路遠山高家難歸,地老天荒人待死。”
“天荒地老人待死,天荒地老人待死……”
口中一舔,吐出來的時候,周霂莜看到了觸目驚心的鮮紅。
“公子……公子你沒事吧?”耳邊似乎傳來了僕役找著急的驚叫,周霂莜卻什麼也聽不真切什麼也看不真切,腦中浮現的全是鳳陽宮中那一日比一日消瘦的身影,還有那人獨處時眼角拂不去的泣淚……
然後,周霂莜平靜了下來,推開了趕來攙扶自己的僕役,回到了座位坐定:
“唱下去。”
之後周霂莜一直都很平靜,很平靜地聽到黛玉死前沒有說完的“恨”
還有寶玉 “生不能臨別話幾句,死不能扶一扶七尺棺”的惋惜。
“我要走了。”一曲唱罷,以是明月高照,可週霂莜的臉色,卻比那月色還要清冷:“你若還有什麼話,就趁現在說吧。”
“他不是林黛玉。”
“他自然不是林黛玉……林黛玉死前,還有紫鵑陪著。”說罷,周霂莜便起身拱手告別。
“他病得不輕。”待人走後,門簾的那邊,卻多出一個傾長的身影。
“王爺?”阿持一驚:“您……全聽見了?”
“我一寸芳心誰共鳴,七條琴絃誰知音。” 男子但笑不語,卻徐徐步到窗前,淺吟起記憶深處的獨白:“我只為惜惺惺憐同命,不教你陷落汙泥遭蹂躪。
且收拾起桃李魂,自築香墳葬落英。
花落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一年三百六十天,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豔能幾時,
一朝飄泊難尋覓。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汙淖陷渠溝。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這葬花的唱詞,您還記得。”四年了,那人居然一字都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