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一輩子都差不多要耗在看管死囚監牢事務上得獄卒,見錢眼開,嘴巴樂得咧到了耳後根。朝打賞者彎下只有在面對上司時腰背才會弓曲的幅度,晃著腦袋,摸著嘴角幾撮牛皮癬一般的的青灰色鬍鬚,笑嘻嘻地說英祿因為身份特殊,沒有與這些底層不入流的囚犯關押在一處。
敏貞才聽了他幾句不著邊的話,就曉得又是在敲竹槓。心裡暗氣,咒罵這該死的獄卒,竹槓竟敲到我的頭上,也不想想我父親大人是幹什麼的,他老人家背後的靠山是誰,真是個不開眼貪婪錢財的狗奴才。但眼角仍然表現出十二分的善意,端著皇親貴族最驕傲的模樣,從荷包裡捏出一粒金豆子丟在他掌心。
獄卒見了,眉開眼笑,忙不迭地小跑著一路在前邊引路。穿過幾處形同骷髏堆般的假山,一座灰油漆粉刷過得木板房出現在她眼前。接過獄卒的鑰匙,敏貞走了進去。不同於前邊牢籠的黑暗,也沒用刺鼻難聞的氣味,在一處點著油燈看起來還算清爽的木桌前,她發現了她來此的目標。
聽到腳步聲的男人轉過臉,敏貞叫喚了聲“英祿”就住了口,搜腸刮肚地糾結著所有的詞彙,絞盡腦汁地想使這次的會面不在表象上表現出本質的空白。
本想對他說句“你瘦了”的話突然消失在這瘦猴男人的眼淚裡,在他握緊她雙手的那個瞬間。敏貞忽然覺得心底有些不好受。但在嗅到男人渾身散發出接近這深牢大獄的灰暗氣息之後,她又立刻改變了剛才的想法。真是,莫名其妙,他的死和我有什麼關係?違背軍紀朝綱,觸犯大清法律禁忌的罪責理所當然應由他自己買單。幹我屁事?即使曾經一度親密的關係不容忽視,但不管怎麼說,他英祿是死在自己手上的。而我,此次前來,除了代表我父親隆科多來還人情外,就再沒有別的了。想完,她覺得一陣輕鬆。扭著脖子,斜眼看了看正貪婪注視她的男人,遂下了騙人騙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決定。
英祿開始只是哭,哭得眼淚鼻涕一把的往袖口擦,一邊擦一邊抓住女人的手。敏貞瞧著嫌汙穢,笑容也跟著一點點走樣。開始還撐著嘴角,接著這道弧線彷彿收斂起的檀香扇般迅速縮小角度,只在嘴邊化作兩個幾乎看不出來的點,最後竟是連細小點也消失了。此刻,停駐在女人心頭的念頭是:當初我怎麼會看上他?
不同於前邊那個羊圈般鐵柵欄內的那些底層人犯,手銬腳鐐沒有出現在英祿的身上。但看著他那張灰敗的臉,你又會立即產生一種他戴了無形鐐銬的幻覺。出於對死亡的畏懼神情在這張仍然看起來年輕的臉上表現得再突出不過了。
原本他可以揮斥方遒,統領千軍的啊!原本他可以高高在上,一夫當關的呀!原本他可以前途無量,縱情歡樂的啊!是什麼,是什麼改變了這條美妙光明的前景大道,讓它變得如夕陽偏西后般黯淡,讓它變得狹窄陰暗而又死氣沉沉呢?英祿看著敏貞的臉,一時間感到迷茫。收住了哭泣,抹乾眼淚,捉住情人的手湊到了鼻前,閉目長吸,彷彿在嗅聞著人世間最芬芳的花朵,最迷人的香氣。他已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思考了,自打一年前入獄以來,渴望相見的念頭就無時無刻不佔領住他的腦海。亭亭玉立在眼前的身影成為他一年來的唯一支撐。他一直知道她會來看他的,只是不知道這天會來得這麼遲。
該說些什麼呢?明天畢竟就要陰陽相隔,還能再說些什麼呢?忽然,英祿腦海裡閃出一個糾纏他許久的問題: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可以重新選擇的話,他還會不會再這麼做?為了一個女人,背離軍紀,私逃回京,行兇傷人,罪至極刑?他不願意深想下去,只覺得脖子後背處陰風陣陣,已能感受到明日鍘刀的涼意。
“你看來過得很幸福……”他久久注視著她,終於開口說話。也終於肯定到此時自己也沒有抹開對昔日好友濃濃的嫉妒,即使他讓他變得只剩一隻眼。縮回手指,他鬆開敏貞,垂下視線,尖長的指甲摳著木桌表面。
靜謐的空氣裡只聽到他沙沙摳挖桌面的動靜,敏貞沒有說話。她盯著他,好像小孩在觀察一件新鮮的玩具,閃爍著嫵媚的眼,不時打量著。視線隨著男人微微顫動的胳膊轉至指尖,才發覺他竟是刻劃的一個“X”圖案,好奇地湊過去,略低下頭,竟是才發現這張不大的桌面上竟是被密密麻麻的“X”型圖案蓋滿。
“這是第三百六十個,恰好一年。”英祿抬眼看了看她,又低下頭繼續刻完手中的動作。看得出,他很熟練,不一會兒,兩道深淺均勻的交叉短線被刻劃好,他食指泛黃的指甲上沾滿了木屑。
敏貞瞧著心頭一沉,臉上也跟著叫人看不出表情。想坐下來休息會兒,可又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