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跪過他,現在也不想跪,徑自立著,見不得掌事姑姑也還跪著,如此反襯,不知她這樣的冷倔之人聽不聽得耳去。
掌事姑姑伏地不起,毫無屈尊之意地挺直脊背,“公主去年出事後,大王大病,臥榻不起。將養之時,解浮生把持青陵臺,尋不得公主訊息,大王的悔意便也傳不出去。”
“悔?悔什麼?”我聽在耳際,只覺可笑,“他生為王者,有什麼要悔,有什麼容得他悔!”
“正因容不得他悔,才錯而為錯。”
“你,什麼意思?”
我眯了眼,抬眼打量她,本想從她臉上捉取什麼,奈何她消瘦得緊,所有的情緒枯木一般地褶皺深藏,什麼也瞧不出來。
她搖了頭,漠然道,“錯便錯了,現在說來,不過藉口之詞,沒有必要的事,公主無需知得。您只需明白,大王對您心有愧疚之心,容他醒來,說上幾句好言…放他去罷…他如此吊著,也很辛苦……”
移目至榻上幾乎沒有形的人,雖心有他將死的覺悟,可聽掌事姑姑慘然說來,心下空蕩,不期然地腳下生軟,無力地跪了下去。
“公主不必如此。”掌事姑姑阻攔。
“我不是跪,我只是累,站不住。”
誰都明白這是欺人之詞,她不再勸,我徑自冷然跪著,僵冷的眸子直直落在榻上之人,眼見他人喘著氣,卻只有吸進去的份,心下是哀然還是平靜,便分不清了。
許是真的平靜,甚至算得上冷漠。
平靜地想起那些年上,我曾心念與他做過無數蠢事。
我守過宮門,纏過商丘來的甲士詢問,更冒著天寒地凍堆上雪人,兀自假裝他和母親都在陪我。
原本以為我會走在他前面,以此或能換取他生而長久,豈料眼前的他,已敗如枯骨,不消說睜眼,連喘口氣,都是艱難。
我該可憐他麼?
可他到底殺過那麼多人,不僅生食人羹,更放縱過解浮生肆意行事,與我或可原諒,與他人,與王公大臣,與平邑百姓,誰敢輕易說上一句原諒來!
像是重回了歸行青陵臺的馬車上,我又是發了抖,喉嚨癢得難耐,殷氣再度湧沒出來。
“公主!”
掌事姑姑驚叫,冷肅的眼眉動了情緒。
我擦了唇角的血,“無事。”
“天火雖有抵消,到底是至純之物,你本就心脈有傷,兩相之合捱到現在也不過強弩之末,若再暗傷心緒,那就難了。”女子走近,倦意雍容之言,無不戳心戳肺。
“天火?”掌事姑姑訝然,打量到我身上的祭祀禮服,臉色瞬時白了,“公主去了闕伯臺……”
“是。”我藏了沾血的手於袖,淡漠道,“他們當我是妖,可我經天火明鑑亦不死,不論是妖還是其它,大約與他們眼中,總歸不是人了……”
掌事姑姑慘然放眉,諷刺嘶聲,“一個是妖,兩個是妖,世上哪有那麼多妖……不過是人心為禍,人心為禍……”
“可我是妖啊……”那女子忽地挨近榻前,微傾身形,朝榻上的父王妖妖惑道。
“你還來做什麼!”掌事姑姑顏色□□,指著那女子撕裂音線地叫,撲過去抬手打她。
她輕巧避開,倦眉然然,冷清清地睨我一眼,“你若不甘心,覺得委屈,大可盡數說出來,莫要憋在心中暗傷自己,我可不想有心為你開解的道別變成你的死期。”
“你要做什麼!你毀了青陵臺,還要害了我們公主麼!”掌事姑姑捉不住她,只能嘶聲而叱。
“這世上,誰都會騙她,欺她,害她,可我不會,我一定不會。”
我聽得心下動容,忍不住回頭看她,但見她倦意輕散,自來睜不開的眼,忽地滿張而來,直直地勾著我的心。
我心頭悶的發疼,抿了唇角想要問她,榻上已先有了動靜。
“妖怪,妖怪!”
父王的驚怕嘶叫端地淒厲絕望,掌事姑姑忙湊過手去,拽著他摸抓亂揮的手按住道,“大王,沒事了沒事,公主回來了,回來了……”
“夏麼,子夏麼…她在哪,在哪?”
父王叫的殷切而惶然,嘶啞地扯著嗓子,讓人倍覺可憐。
掌事姑姑轉過頭,蒼白的顏上盡是汗珠,見我不動,滿眼的慘然無望。
我終是可憐她,走過去伸手握住父王的一截枯骨。
“是夏麼,子夏麼?”他摩挲著往我湊來,轉動的眼珠渾濁無光,竟是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