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裡外的荒原上,給一個傻子生了個孩子?老伯就把他們轟出去,此後他每日坐在大門口,凡是生面孔的一律不讓進。
我沒有可能再找到工作,也不能和娘去收撿破爛,也不能去菜市場買菜。我就在屋裡哭。娘說:要麼你回老家去待一待,過些日子再來。可暑假裡我的弟弟也從老家來了,說老家人都看到了電視和報紙,知道了我的事。弟弟還在說:姐,你怎麼就能被拐賣?!我連老家也無法回去了,就給弟弟發脾氣:怎麼就不能被拐賣?我願意被拐賣的,我故意被拐賣的!弟弟說:真丟人!你丟人了也讓我丟人!我就和弟弟打了一架,打過了我就病了,在床上躺了三天,耳朵就從此有了嗡嗡聲,那聲全是在哭。
這嗡嗡的哭聲,我先還以為娘在罵弟弟,是弟弟在哭,後來才發現不是,是兔子的哭聲。我就想我的兔子,兔子哭起來誰哄呢,他是要睡在我的懷裡,噙了我的奶頭才能瞌睡的,黑亮能讓他睡嗎?兔子喝羊奶的時候常有倒奶的現象,黑亮爹就是能喂他奶,可哪裡知道這些呢?兔子的衣服誰能縫呢?兔子叫著娘了誰答應呢?想著兔子在哭了,我也哭。我吸著鼻子哭,哽咽著哭,放開了嗓子號啕大哭。娘來勸我:胡蝶,不哭了胡蝶,不管怎樣,咱這一家又回全了,你有娘了,娘也有你了。我可著嗓子給娘說:我有娘了,可兔子卻沒了娘,你有孩子了,我孩子卻沒了!
孃的眼睛發炎了,也只有幾天就看不清了東西,她用熱手帕捂著一隻眼,卻每天都去找房東老伯說話,我以為她在向老伯借錢,因為她說過要給我買一身新衣服,要給我買一雙高跟鞋,還要給我去燙頭染髮。但那個中午,房東老伯就到我們的出租屋,娘在擀麵,我還在床上躺著,老伯給娘說,他要給我介紹個人,是三樓東頭那租戶的老家侄子,那侄子一直沒結婚,啥都好,就是一條腿小時候被汽車撞傷過,走路有些跛,如果這事能成,讓我就去河南。娘是應允了,在說:嫁得遠遠著好,就沒人知道那事了。
我聽了他們的話,我從床上坐起來。老伯說:胡蝶你醒了?我說:我就沒睡著。娘說:那你聽到你老伯的話了嗎?你要願意,咱就讓三樓的把他侄兒叫來見個面。我從租屋出去了。娘說:給你說話哩,你出去?我出了出租屋大院。
巷子里人來來往往,猛地看見了我,都是一愣,給我一個無聲的笑,卻又停下來回頭目送。一個小孩嘎嘎嘎地往前跑,後邊一個婦女在追,終於追上了,在說:你給我跑?你跑?!社會這麼亂的,像她一樣,讓壞人拐賣了去!我從那個婦女身邊走過去,我沒有理她,也沒有看她。身後她還在和孩子說話:什麼是拐賣?就是被騙著賣了。賣給幼兒園嗎?賣給妖魔鬼怪。那孫悟空呢?我在巷子口搭上了計程車,說:去火車站。
又是洞,洞是那麼樣的黑,但我完全不用擔心會碰著洞壁上犬牙相錯的石頭,我感覺我是在蝙蝠的背上,或者就是一隻蝙蝠在往前飛。遠遠地看見了洞口的一點白光,等到了白光處,我竟就坐在了火車上。
我現在當然知道了圪梁村是什麼省什麼縣什麼鎮的圪梁村了,那是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才能到縣上,然後再從縣上坐公共班車走一天到鎮上,再從鎮上去圪梁村,步行需五個小時,若能遇著汽車或者拖拉機,順路搭上了,多半天可以到達。在火車上,我坐的是硬座,對面的硬座上也是坐著一個女的,她的個頭矮矮的,上來時卻掮了個較大的行李包,在把行李包要放到貨架上去,怎麼都放不上去,是我幫她放上了,她拿出幾個蒸饃要我吃,我不吃,她就在蒸饃上抹上辣醬吃起來。她幾乎一直在吃,吃完了三個蒸饃,又掏出一個蘋果。我閉上了眼睛。火車經過每一個站,都要停下來,車上的人下去的少,上來的多,連過道都站滿了,然後重新啟動,汽笛長鳴,再然後就是無休無止的鐵與鐵撞擊的響動和搖晃。差不多的人都開始目光呆滯,要昏昏欲睡了,斜對面那四個男人一直吃燒雞喝啤酒,大聲說話。沒人制止,恐怕也願意聽他們鬧著而排遣寂寞和無聊吧。其中一個就越發得意,竟在模擬著火車的聲音在講笑話:火車從甘肅出發了,窮——!要啥,沒啥,要啥,沒啥,要啥沒啥,要啥沒啥,要啥沒啥!火車經過山西了,不停,九毛九九,九毛九九,九毛九九。火車到河南得進站加水,再開動出站,坑誰?坑誰?見誰坑誰,見誰坑誰,見誰坑誰!最後是到目的地陝西了,生冷硬倔,生冷硬倔,生冷硬倔,瓜——屁!車廂裡有了笑聲,對面的那個女的也笑了,卻問我:你不笑?我說:那有啥笑的?她說:甘肅人真的窮嗎,山西人真的嗇皮嗎,河南人真的有騙子嗎,陝西人就那麼瓜?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