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容顏,可以羞花。
他踏進宮燈水閣,踏上緋地團花的裁絨毯,看了看腳底。
他穿的是薄底履,形制端莊。這樣的鞋踩在這樣的毯子上,隔靴搔癢,不能完全體會這毯子的妙處。於是他索性把鞋子脫下,露出一雙腳,著的是雪白的棉絲襪子。這樣的襪子踩在軟絨毯上,他才舒服得“唔”一聲,把眼睛眯起來了。
蝶笑花也眯起眼睛,如貓,尖尖的爪子縮在柔軟的肉墊裡。
書生走向他,步步從容。倒是蝶笑花先錯開了目光,嘆一聲:“好久不見了。”
“是啊,江上一別。”書生指間摺扇輕盈一轉,托起他的下巴,“蝶老闆,我想你欠我一個交代?”
“哎?姑娘是要提成嗎?”蝶笑花多天真似的睜著眼睛,問她道。
林代笑了。
她秀似天邊的玲瓏月,一笑起來,卻朗朗似吹過林間的風:“你在這出戏上賺了不少。”
蝶笑花坦白:“我唱戲,賺得一向多。就似開個無底缽子,請人往裡投銀子。總有些人愛投。這出新戲,他們投得更痛快,我不得不自己扎住袋口,跟他們講:夠了。夠了。也不能太過份嘛!”
“想不到你這麼知分寸。”林代道。
“月滿則虧。”蝶笑花道,“我知道自己福分淺薄,所以總是剋制一點。”
“那你覺得你的福分到哪裡是邊界了呢?”林代好奇地問。
“這裡。”蝶笑花目光棲在她的睫毛上,柔聲如夢,“有一個人,我一生都在等她。在等她之前我不知我等的是誰,在等到她之後我知道我一生都不可能等到她。而現在她在這裡,為我而來,在我看她時她也在看我,我們的聲音消失在同一座水閣間。這已經是我福分的極限了。”
林代說不心悸是假的。她挑挑眉毛:“你跟謝雲劍也是這麼說的?”
才出口,她又後悔了。她不想傷害他、更不想侮辱他。說也怪,他以前做了什麼事她都可以在所不計。與其說她是為了興師問罪而來找他,不如說,她之所以興師問罪,就為了來找到他。L
☆、第三十六章 香餌裡頭包魚鉤
蝶笑花在戲臺上勾勒林代在離城的表現,也算是盡態極妍了。
一開場,照例是“背面碰頭彩”,人未出,連唱詞都沒有的,只是一聲哭。
這聲清哭,又是考驗唱功的,卻與七月半水中戲臺那聲哭不同。那聲是皇后與國傾時的怒哭,嘹亮通徹,似寶刀掣開了人的五臟六腑,傾冰雪來洗滌。這聲哭卻是有教養有智慧、仍遭滅家之災、智慧一時不知有什麼作用、教養也挽不住痛徹心脾,那介乎醒與暈迷之間,修羅場裡逸出來的一聲哭。
這聲哭繫住了人的肝腸,叫人離不得、揉不得、遠不得、觸不得,在這裡陪著她百轉柔腸,又不知從何說起。
而後蝶笑花一身素衣,背對著觀眾登場。
若要俏,女穿孝,這一聲素衣風流,原是最討巧。蝶笑花比林代高,然而善於作態,演她這一身纖嫋,竟比真人還動人。
到了那演蓉波的貼旦,不顧老爺屍骨未寒,要欺凌弱女,已動了眾怒。蝶笑花又在靈前作了一段精彩的哭戲,什麼“新衣問誰裁、花鈿從誰補”,什麼“寒夜未添新絮被、酒後少奉醒酲湯”。咦!藝術來源於生活高於生活。這段唱詞,大意都來源於林代氣蓉波的那場哭。但提煉為唱詞之後,硬是比她的原話更漂亮!
這段唱腔,不消說頓時紅透了半邊天,以後必成為經典唱詞流傳了。
唱詞的捉刀人,卻不是蝶笑花本人——蝶笑花的優點在於臺上表演,卻不在於詞章雕琢。有人就猜疑:莫非是謝雲劍?
但是謝雲劍已經赴秋闈去了,還沒回來。
莫非是唐靜軒?
但是唐靜軒自恃身份,從未給戲子捉刀。
莫非是澹臺以?
但澹臺以的筆風未曾如此輕媚。
人們在錦城本地就猜不出來了。以至於把南北的其他相干不相干的、詩詞好些的文人都猜上。竟至於攀扯京城,說這是京城的文藝圈子要邀請蝶笑花進京的禮物。
林代就想問問蝶笑花,這段唱詞是誰寫的。
知道了唱詞是誰寫的,也就知道了背後是誰在推動這出戏、進一步能推斷他的動機是什麼。
林代問得也很有藝術。她先是誇蝶笑花塑造的藝術形象,可比她本人好!外面傳什麼她是原型。她慚愧!她這是沾了蝶笑花的光!
蝶笑花當然也謙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