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作些孽吶!瞧他此刻踮起了腳尖,雀躍一般迎上前去,對重新出現的首相與布魯頓夫人鞠躬如儀,然後一腳擦地,後退幾步,從而向所有來賓暗示:他有特殊的榮幸,在布魯頓夫人跟前說幾句話,一些體己的話。老夫人停住了,搖晃著端莊的腦袋。大約在向他表示感謝,因為他說了些奉承的話。她身邊有幾個拍馬的人,政府機關裡的小官兒,為她奔走,幹些小差使;她不時請他們吃頓飯,算是報酬。反正她是十八世紀的老派人,沒什麼可指摘的。
當下,克拉麗莎陪伴首相在室內走動,步態輕盈,容光煥發,灰白的頭髮使她更顯得莊重。她戴著耳環,穿一襲銀白黛綠交織的、美人魚式的禮服。她好似在波浪之上徜徉,梳著辮子,依然有一股天然的魅力;活著,生存著,行走著,眼觀四方,囊括一切;她驀地轉過身,圍巾繞在一位女客的衣服上了;她立即解開,朗聲笑著,從容不迫,瀟灑極了,如魚得水,好不自在。然而,歲月已在她身上拂過了,恰如在清澈寧謐的薄暮時分,在波平似鏡的海面上,美人魚瞥見了夕陽。如今,她散發出溫柔的氣息,平素的嚴峻、拘謹、矜持都融化了,變得溫馨了;宴會上有一位用金色飾帶裝扮的健壯的來賓,跟她盡力周旋;當她向他道別、祝他好運時,看上去雍容華貴,有一種莫可名狀的尊嚴,優雅而和藹,彷彿她祝願普天下人萬事如意;而此刻,當她處於紅塵的邊緣之際,不得不暫時告別了。她給那位先生的印象正是如此(不過他並未陷入情網)。
事實上,克拉麗莎感到,首相光臨,不勝榮幸。她陪他在室內盤桓,而且薩利在場,彼得也在場,理查德又分外高興,或許所有在場的賓客都有些羨慕她呢;此時此刻,她委實飄飄然,陶醉了;內心劇烈地跳動,似乎在顫抖,沉浸於歡樂中,舒暢之極——誠然,說到底,這一切都是別人的感覺;儘管她熱愛這氣氛,感到一陣激奮與爽快,然而,所有這些裝腔作勢、得意揚揚(親愛的老朋友彼得就認為她鋒芒畢露),都有一種空洞之感,好似隔了一層,並非內心真正的感受;或許因為她老起來了,反正這一套不像以前那樣使她心滿意足;忽然,當她看見首相下樓的時刻,邊上喬舒亞爵士畫的那幀小女孩的肖像(戴著皮手筒),使她頓時聯想起基爾曼,她的敵人基爾曼。這一下她卻滿意了,因為那是真實的。嚯,她多恨基爾曼呀——火爆、偽善、腐朽,但有那麼大的力量,居然能誘惑伊麗莎白;這個女人,偷偷摸摸溜進來,竊掉她的女兒,玷汙這少女。(理查德卻會說,這是胡言亂語!)她恨那女人,可又愛她。人需要的是仇敵,不是朋友——不要那些杜蘭特太太和克拉拉、威廉·佈雷德肖爵士及其夫人、特魯洛克小姐與埃莉諾·吉布森(她瞥見她們正在上樓)。但是,他們卻需要她,非找她不可。她是宴會的主人嘛!
瞧,她的老朋友哈里就在那邊。
“親愛的哈里爵士!”她邊說邊走向那好老頭。不過,說實話,在聖·約翰森林畫院所有的畫師中,他最差勁了,誰都不會畫得如此拙劣(他老是畫牛——站在落日映照的池塘裡飲水,有時還描繪牛蹺起一隻前腿,晃動雙角,表示“牛見陌生人啦”,因為他有一套描姿態以暗示的花樣;他的一切活動——到飯店裡就餐嘍,給賽馬下賭注嘍,等等,全是靠牛站在黃昏的池塘裡飲水而維持的)。
“你們在笑什麼?”她問他。此時,威利·蒂特庫姆、哈里爵士同赫伯特·埃恩斯蒂正在一起歡笑。哈里爵士卻說,不能把這種事告訴克拉麗莎·達洛衛(雖然他很喜歡她,認為在相同的貴夫人中,她最完美,還揚言要為她畫像呢),那是關於音樂廠的笑話。不過,他卻為這宴會跟她開玩笑,佯言酒宴上沒有他愛喝的白蘭地;還說,這些紳士淑女高不可攀。然而,他總是喜歡她、尊重她的,儘管她那種上流人士的文雅實在可惡,叫人不可親近,使他不敢要她坐在自己的膝上哩。當下,希爾伯里老太太走過來了,她像飄渺的鬼火、閃爍的磷火,令人迷惑不解;此刻,她穿過室內,聽見哈里爵士嘲笑的鬧聲(關於公爵及其夫人的笑話),便伸出手臂,表示同感;不過,談起老公爵,又使她泛起一點兒愁思:有時她清晨醒來,便為此煩惱,甚至不想喚婢女端茶來了:老啦,人總是要死的。
“他們不願告訴我們那些有趣事兒,”克拉麗莎道。
“親愛的克拉麗莎!”希爾伯里老太太高聲嚷道,並說:今晚你活脫像你媽媽,我初次見到她的那天,她戴著灰色帽子,在花園裡漫步呢。
這一下真叫克拉麗莎熱淚盈眶。媽媽,在花園裡漫步!可惜,她得走開了。
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