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後,蔣欽又捱了三十軍棍。剩下那半條命就這樣和已死去的半條命會合了。
蔣欽在十天內捱了九十棍,給政府官員們帶來了極大的視覺衝擊和心理摧殘。那是一幅血肉橫飛的場景,屁股上被打爛的腐肉能割下一盆。當事人在受刑時鑽心刺骨的痛時,使得面部都會變形。政府官員們在感嘆蔣欽奇異的不屈不撓精神和朱厚照罕見的冥頑不靈外,毫無他法。人人都意識到,現在誰敢說劉瑾一句壞話,蔣欽就是榜樣。
王陽明就在這噤若寒蟬的空氣中不聲不響地登場了。他必須登場,表面上看,是一群文官和太監劉瑾作對,實際上,這是正氣和邪氣的較量。王陽明當然站在正氣這邊,所以他必須做一個表態。
據說王陽明準備上奏疏之前,有人勸他:“當初鬧得那麼兇,不見你有任何動作;現在勝負已定,你卻逆風而行,這太傻了吧?”
王陽明傲然道:“就是因為當初鬧得太兇,那麼多正義之士都在奮鬥,所以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而現在,正義之士被壓迫,死氣沉沉,必須要有一個聲音來呼喚他們的良知,而這個重任非我莫屬。”
知道王陽明要登場的人可能會猜測,他會直奔當時官員們力挺的宏大主題:扳倒劉瑾。但王陽明的思考方式和一般人並不一樣,他就是上了山,也不會直奔老虎。以他的見解,這場風暴的起源處是朱厚照,劉瑾不過一木偶。想要扳倒劉瑾,必須要從朱厚照那裡入手。他入手的方式極為婉轉,綿裡藏針。
他的著眼點就是南京監察官事件。他首先把朱厚照捧起來:君仁,臣才直。也就是說,上有朱厚照這樣英明的皇帝,下才有那些直言敢諫的南京監察官。他們如果說得對,您應該嘉獎。如果說得不對,您也應該包容,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聽到各種不同的聲音。隨後,話鋒一轉:可是您現在做的叫什麼事啊。南京離北京幾萬裡,您也不惜成本把他們拉到北京來執行廷杖。對當事人而言,不過就是屁股上受了點苦,可在外人看來,您這就是在堵塞言路,將來誰還敢面對奸佞之人挺身而出?皇上您天縱睿智,不可能不知道南京監察官們的指控是虛是實。我希望您能施捨您的仁慈,把他們官復原職。上有天下有地,中有萬民,都會以各種形式稱頌聖明,天下有福。
上了這道奏疏,王陽明心情輕鬆,居然還跑到他和湛若水建立的學堂裡繼續給學生講身心之學。朱厚照和劉瑾遠沒有他那麼淡定,看完信後,雖然朱厚照根本不知道王陽明是誰,劉瑾也不清楚這個兵部的小官到底是何方神聖,不過他當時的原則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既然王陽明的上書和南京監察官們有關,那就證明其心必異。而且,這封信裡有暗示:那些監察官是對的,豈不就是證明他劉瑾是錯的。
於是,一道聖旨到了王陽明眼前:廷杖四十,下錦衣衛獄。
王陽明年輕時雖然練過中國傳統武術,而且能蹦過一丈寬的懸崖,更修習過道家導引術,可他天生體質就弱,更沒有練過硬氣功,所以,他無法“笑納”招呼到屁股上的四十軍棍。他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直到被抬到錦衣衛大牢時,他才悠悠醒轉,眼前已換了世界。
這個世界,他在幾年前任職刑部時見過,暗無天日,臭氣熏天,儼然地獄。不過當年他在過道里看,現在他在囚籠裡看,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情景就完全不一樣。他有種異樣的感覺:在這幽暗潮溼的囚牢中,他自少年時代就埋藏在心中的一切理想都消失不見了。他的心不是空的,而是像裝滿了渾水的罐子。
關於王陽明在錦衣衛大牢的具體情景,沒有旁證,我們只能透過他的詩歌來還原他在監獄中的生活。據他的詩歌說,他剛進大牢時,由於屁股創傷和心理壓力,整夜整夜地失眠。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一下跌到人間最黑暗的錦衣衛大牢,就是元始天尊和佛祖,心理也會起變化。當他勉強能直立行走後,他就在牢裡來回地踱步。回憶起前半生時,他不僅潸然淚下。他好像沒有回憶他的那些理想,人的理想和站立的位置有關,一個身陷囹圄的囚犯不可能去想建功立業。王陽明也沒有想自己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境地,也許他在寫那封奏疏時就預料到會有今天。如今,他漫不經心地觀察今天的處境,牢房裡沒有四季的更替,只有刺骨的寒冬。牢房裡的光線慘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牢房裡的飯菜幾乎比豬食還難吃。
後來,他終於認清了現實,自己在這個地方會待很久。據他估算,離他去另一個世界的時間也還有很久,這段時間,他怎麼來打發,應該是他首先思考的問題。他把時間用在了《周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