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中醒來,吃力地讓自己躲著傷口側著跪坐起來,他背靠著牆。從被捕到現在已經有八天了。每日經歷的都是生不如死的酷刑,全身是傷,似乎稍微動一下都會讓他痛得鑽心。
前兩天隔壁的那個犯人,是個富公子,由於家裡送了錢,即使坐牢也能享受美食和好的待遇。那富公子似乎是個不錯的人,見鄭直實在可憐,有時候能分給他一點吃的。
或許是這個原因,鄭直覺得自己身上的傷好了許多。那天模模糊糊聽到隔壁牢房有人叫老公,聽獄卒說,那天富公子的家人來探望了他,一定是那富公子的妻子來做生死離別的吧。等他清醒過來時,那富公子已經被拖出去斬首了。
鄭直心中很是羨慕,那富公子能在死前見到自己心愛的人一面,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但是,鄭直現在不想見老婆,如果她在這裡看到自己這個樣子,不知道衝動到什麼地步,會鬧出什麼事來。他了解老婆脾氣,老婆最看不得的就是他受到欺負。
以前他們才結婚的時候,他面容還沒恢復,夫妻倆一起走在村裡時曾經有幾個小孩向他扔石子,說他是怪物。一向喜歡小孩的老婆一反常態,逮住那領頭的小孩就狠狠在他屁股上打了兩下,又揚言要告到小孩父母那去,最後逼得那群孩子齊刷刷鞠躬認錯。
鄭直想,幸虧,她不在這裡,不然,她看他這個樣子會發瘋吧,不能讓她這麼擔心受怕的,更不能讓她以身犯險,所有的苦,他一個人去擔就可以了。
但如果他死了,他老婆會怎麼樣?會很傷心吧,想到這,鄭直心中一陣酸楚。
白真真跟他說過,她很是崇拜蔡文姬,因為她百折不撓的性格,經過幾次生死大難也從來沒有想過輕生,依然不忘繼承父親的遺志,一生編纂詩詞歌賦。她喜歡這種把責任看得重要的人,她說,無論如何,輕生是脆弱而不負責任的表現。
她的這種觀念,給鄭直一絲安慰,這樣堅強的人,即使沒有他,也應該能自己活下去。
忽而聽到遠處有人進來,邁著寬大而優雅的羅步,一身華貴的米黃色蘇繡長衣。頭戴束髮銀冠,內穿白色大袖中衣,外套白色無袖交領曲裾深衣,領口和衣緣飾有銀色刺繡,兩邊肩頭繡著淡青色雲狀花紋,黃、黑兩色相拼寬腰帶,系一條白色玉環宮絛。那人面若冠玉,一臉富貴之相,神態甚是瀟灑,其劍眉英姿,有壓天蓋地之勢。只見他悠然搖著檀香扇,一臉的輕蔑之意,旁邊一個獄卒點頭哈腰道:“政大人這邊請,這就是鄭直了。”
鄭直髮現,這個“鄭大人“的相貌意外和自己很像,最大的區別就是他神采飛揚,全身上下都寫滿了高傲與自信。相較之下,自己如此卑微而骯髒。
“鄭……大……人?”鄭直心底深處浮出一絲驚惶,原來他就是第一次和白真真見面她口中那個“清高,不可一世,高傲”的鄭大人?那個他三年來以來一直迴避的名字,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人。鄭直三年來一直逃避著“鄭大人”這個事實:當年白真真將阿正從王府買回來,多次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早就讓他懷疑,什麼“平時喜歡指手畫腳,威風的很”,“什麼內心高傲”,這些完全不是用在奴隸身上的詞語。鄭直內心深處清楚,他阿正不過是長得像鄭大人的一個替身而已,白真真所愛的人,一直都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鄭大人。
他甚至一直以來寧願自欺欺人,告訴自己老婆愛的人是阿正,不是什麼鄭大人。但是,內心深處他是知道的,憐憫倒是可能的,沒有人會愛上一個一無所有又被毀了容的奴隸,還願意託付終生的。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有利用價值,或者,他只是長得像另外一個人的替身而已。這些事他一直都懂,只是無法面對而已,寧願在自我欺騙的假象裡過活,也不願意面對現實。
而現在,活生生的鄭大人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必須去面對。
鄭直心中一片慌亂,但內心越亂,表面卻越顯得平靜,他不想在“鄭大人”面前丟臉。便低低垂著頭,眼睛裡一潭毫無漣漪的碧潭。
政懷瑾走進了牢房,用極其高雅的姿態半蹲了下來,又用檀香扇挑起鄭直的下巴,迫使他的頭抬起,他那蓬亂而被血汗凝住的頭髮自然順著臉頰往後落下,露出一張腫脹卻看得出清俊輪廓的臉。迎著鄭直那張紅腫不堪的臉和一雙帶著堅毅的雙眸,政懷瑾調侃一笑:“你就是鄭直?”
鄭直一手挪開那把檀香扇,又把頭低下去:“小生鄭直,有何見教?”不知為何,鄭直想在這個“鄭大人”面前逞強,保護自己僅剩的尊嚴,他將語氣加重了幾分厚度,顯得十分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