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有些地方讓他心滿意足,有些地方卻讓他淚流滿面。寫小說就如同唱歌,當你完全沉浸到音樂之中時就會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必須藉助第三者的評價才能判斷自己的確切位置。正因為如此,所有表演者的煩惱誕生了。
二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在神樂坂的一個咖啡店裡,耕平見到了英俊館的編輯岡本靜江。午後的咖啡店裡除了他們一個客人也沒有,二樓的畫廊裡的展品這次換成了原創攝影,全部都是長曝光拍攝的夜幕下的河川,看上去似乎在黑暗中仍微閃著波光,緩緩地流動著。岡本認真地翻閱校稿,然後說道:“青田老師,您這次改動了不少呢,似乎動真格了呀。”
對岡本來說,這是她所負責的耕平的第三本書,看了磯貝的新作後再看耕平的校稿,她並沒有棄之不讀的衝動。
“最近狀態比較好,心想,如果這次好好修改的話會變成什麼樣呢?於是就……”
“噢,是嗎?”
耕平正想著怎麼接話,岡本突然低下頭來,說道:“非常抱歉,我沒能說服營業部,所以初版數量還是減少了一千本。”
其實耕平早就把初版削減的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因為他本就不是那種斤斤計較銷量的作家。
“不過您放心,這本書我一定會盡全力做的,裝幀裱畫馬上就做出來了。”
有的作家對書籍裝幀近乎苛刻,而耕平不是。雖說這個時代封面與標題一樣左右著書籍的銷量,但每一個設計師都是專業的,都是認認真真地讀了原作之後才想出的創意,把裝幀交給他們有什麼不放心的呢?耕平常聽編輯們抱怨,有的作家沒有半點設計審美,卻總是糾結於作品的裝幀,往往搞得人很頭疼。
“嗯,那就拜託你了。”
岡本拿起桌上的發票,說道:“老實說,這本書我反反覆覆讀了好幾遍,所以我絕對相信這本書是您的重大突破。雖然書還沒有出版,我這樣說有點奇怪,但我相信這本書一定會吸引大量新讀者的。”
耕平雖然知道岡本編輯是真誠且認真的,但是十年來無數次聽到“下次就是你了”之類或安慰或鼓勵的說辭,他已經聽多了聽慣了。他平淡地說道:“謝謝。只要能加印一千本甚至一千五百本的話,我就已經謝天謝地啦。”
十年前的處女作到現在已出版的第十四本書,從沒有一位編輯以任何形式告訴過他書籍加印的訊息。
“我們一定會好好做,讓它大賣的。”
雖然編輯說得光鮮亮麗,但耕平除了苦笑還是隻能苦笑。書籍的銷量確實和銷售方面的努力有很大關係,但它並不是加大宣傳就能大賣的東西。因為書籍是非常個人的,即使是熱賣上百萬本的暢銷書,把讀者數量換成比率的話,還佔不到日本總人口的百分之一。所以說,就算暢銷,也是小規模的小打小鬧,這就是書的世界。
耕平問道:“下一本書大概是什麼時候呢?”
岡本拿出隨身的記事簿,確認了其他出版社的出版計劃表後,說道:“呃,大概十月份左右吧,您在文化秋冬上連載的《父與子》。”
出版界有這樣一個常識:如果作家的出書間隔過短,就會導致書與書之間爭搶讀者的現象出現,這對銷量非常不利。而對於一年才能勉強出兩本書的耕平來說,這種擔心根本就是多餘。
“那邊的連載也很不錯啊,青田老師,看來您的時代來了。”
“啊,是麼。”耕平附和地應答著,站起身來目送編輯離開了咖啡店,然後悠然地弓起背,沿著上坡向神樂坂走去。天氣還不錯,太陽曬在背上暖融融的,只是二月的風,有點冷。
把校稿交給了出版社就意味著作家從此對這本書回天乏術了,不論是寫得好還是寫得一塌糊塗,最終都將以書籍的形式固定下來,在世上流通迴轉。這對耕平來說,既有些許空虛和無力,又有種終於脫身的釋放和自由。
耕平回到公寓,把堆積如山的髒衣服丟進洗衣機,然後開始整理書房。書房三面都擺放著天花板那麼高的書櫃,滿滿的都是書。待在書房裡,基本上聽不到外面的聲音,冬天也十分暖和。耕平把《空椅子》中參考過的資料放回書櫃,然後用溼毛巾擦了擦書桌上的積塵。
(如果《空椅子》真如編輯們還有青友會的朋友們所說的那樣火了的話,怎麼辦呢?)
耕平明知抱有這種期待到頭來剩下的只有失望和空虛,但他還是無法止住這種奇怪的空想。雖然在日本,作家被等同於解決生存和煩惱問題的專家,但其實作家心裡也有自負,也有愚笨,也有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