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八日沐雨城下,她匆匆而來。幾日間山雨反覆,她不顧寒氣深重,一路策馬狂奔,來到這沐雨城。
馬疲人倦乏,她馭馬踏著泥濘緩行,蓑衣上雨露未晞,髮梢溼透,衣衫冰涼,整個人如同所有因戰而逃者般狼狽,她卻是往前線來了。正倦意洶湧之際,身旁又有亂離人舉家出城,且行且議論戰事:“聽說昨日擒了羌羯隨軍的女人,羌羯那邊正氣躁著要人呢。”
“可不是嘛,能隨軍的女人不是世子的也得是將軍的,一般人哪敢吶?這回可是讓我們揪著把柄了。”
“聽說那女人生得也俊俏,很是得宸帝歡心,不管羌羯那邊如何威脅也不交人,都傳是要冊妃立嬪的,羌羯那邊可是氣壞了。”
“那可是給毛子們一個下馬威了。”
路人笑言猶在耳邊嗡營,她的神魂卻已不知失向何處。冊妃?立嬪?已經不知是何意義,甚至不知自己何時駕馬入了城,又是如何走在大街當中的。馬蹄錯亂,心更亂。是笑是哭是氣是恨,百般滋味侵心入骨,恰如沐雨城不歇的秋雨,毫不留情地將她洞穿,疼痛蔓延,萬箭穿心是怎般?何如此時心間慟。
她冒死來到這兵燹長焚之地究竟是為了哪般?她總說自己不相信,到了這一刻才明白,自己何曾不信呵?若是不信,此刻又怎會心脈盡裂,鮮血橫陳?她早該知道這場自欺欺人只是作繭自縛,來到這裡不過是給自己一個徹底死心的理由。
可她還是好恨,千百個為什麼也訴不盡心中苦悶,一陣暈眩襲上腦海,霎時天旋地轉,冷雨無邊,她摔下了馬,倒在沐雨城已鮮行人的街上。青石硬且洌,入目盡淒涼,她苦笑一聲,所有的生氣彷彿已隨雨水流走,無力的指已抓不住一絲流年。
前方響起的馬蹄聲震得她耳畔嗡鳴,彷彿硬是要震出她的心魄一般,嘶叫著向她奔來。
馬蹄聲轉低,只是輕揉著她的心絃,眼前驊騮停駐,她竭力抬眼一望,但見馬上來者玄甲錚錚,清秋朝雨洗腥氣,血染寒鐵,長鋒斷雨,一身殺氣冷甲兵。烏光煞眼,她看不清那人盔下的面容,只有那雙眼,她不曾忘卻。
那雙笑意瀲灩的眼,何曾如此時這般寒芒如驟,攝人心魄?或許是她從不知,那雙含笑的眼下自初見時便是陌生的冷厲,只是藏得太過深沉,讓人以為那只是一星嬉鬧的遊興。這個自十一歲起便謀定了今日八荒格局的男人,這個同自己朝夕與共六年的男人,這個暗中偷換了林氏皇朝的男人,在韜光養晦十一年後,盡展鋒芒。
她終於還是憑藉最後一分氣力笑了出來,笑自己的痴妄,也笑這一世的輾轉沉浮。她可以在任何人的面前示弱,卻非要在他的面前逞強,不妥協不認輸,便是打落了牙也要和血咽。她說她恨他的背叛,也笑他蹩腳的苦情戲,聰明如她,怎可能輕易上當?她一直在他面前笑得猖狂,笑他是不知人心世險,認賊作父。可此刻她卻笑得無力,慘白如冬暮,連貼身的銀鈴也笑,冷得像掉入了冰窟。二十年陰謀算計皆作雲煙,只有他算到了最後。
是她輸了,輸得徹底。
閉上眼,往昔歷歷猶在,原來自己從不瞭解真正的他,誰也不瞭解。滄海桑田轉瞬逝,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日她便敗得徹底。一身白衣已被塵泥染汙,渾身溼透,散發凌亂,額角還磕出了血,她的面頰愈發蒼白了。便是這般狼狽,也隨他看去罷!成敗任爾,此生已累。
人生際遇,一場華胥,醒若幾何?惟漫天驟雨不曾停歇,打溼了沐雨城古舊的街道,與那一段茫茫歸途。
第一百三十一章 雨過雲天青…
夢裡依約聽聞有人耳畔沉吟,軟語輕慢,恰似九秋霏雨般纏綿,宛轉入心扉。沉霖掙了兩下,醒不了,只好擰著眉,待這股倦意消散,卻又覺一抹暖意漫上眉心,沿著自己狹長的眉宇向青絲裡洇開,縈繞了許久也不曾消散,她便在這令人莫名心安的溫暖裡沉沉睡去了。
她像是一株渴望甘霖的幼苗,在沉睡中貪婪地吸收水分,直到飽和才慵懶地睜開眼,面對這個不願面對的世界。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不知下了多久,她倚在床欄上呆呆地聽著,那雨聲像極了夢裡的呢喃,還是那根本只是自己的錯覺?她抱著被子縮成了一團,腦子裡還是雜亂無序,恰好她也不想記起。
輕掩的門扉咿呀一聲開了,清冷的雨氣撲面而來,她打了一個哆嗦,抬眼正對上林宸封溫熱的目光,所有不想記起的事也撲面而來了。
他已換上了便裝,博帶慵束,玉簪閒敧,絳紫的衣袍輕軟,一如他踱的方步。他走近了,放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