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小計程車子,在他面前又和螻蟻有什麼兩樣?
更何況那位世子的背後,還有一位聖人都不敢怠慢的紀陽長公主。
這祖孫兩個,都是尊貴非凡,肆無忌憚,他們不需要理由不需要道理不需要藉口,僅僅只是一次心情一個眼神,都可以輕易的叫自己十年寒窗變成一場笑話,甚至整個人生都變成一場水月鏡花。
沈丹古無法接受這樣的代價,所以他只有放棄。
上一次在曲江之畔,寧搖碧的堂兄、祈國公世子寧瑞慶提到了敏平侯的打算,已經讓他心中起了警惕,所以他才會急著裝醉讓施闊幫助自己脫身,並另尋藉口讓施闊去提醒卓昭節。
他擔心的是寧搖碧當真疑心上自己——殿試上做手腳已經是其次了,自己能不能下場都是個問題。
既然左右都要放棄……沈丹古自然不想等到寧搖碧知道此事——以那位世子的為人,一旦被他找上門,即使處處依從也不會好過了,沈丹古和他耗不起,他實在實在惹不起。
祈國公世子提醒了他,這一件沈氏和卓芳甸費盡心計才設計下來的婚姻,那明媚絕色的小娘子……再怎麼捨不得再怎麼渴慕,到底不是他能夠得到的。
他這一生,最大的指望在於寒窗苦讀的科舉,而不是娶個富貴人家的小娘子。
“不管怎麼說,主動放棄這門婚事,可以將下場前的意外減少到最低,我多年苦讀就是為了不再寄人籬下,若是為了一介女子,忘記這些年來的苦楚與期望,叫生母在泉下也不得安寧,我將來又有何面目去見她?”沈丹古握緊了拳,怔怔的想到,“何況小七娘也不喜歡我,縱然沒有寧搖碧,勉強她和我在一起做什麼?當年生母也不是自己想進父親的後院的,她過得多麼的不快活?難道我將來的妻子要這麼過嗎?再說沈家……嫡母那邊,這許多事情,哪裡是這天真的小七娘能夠應付的,所以即使沒有寧搖碧,我也該請求君侯不要再提這件事情,如今還免去一場災禍,豈不是很好嗎?”
他逼著自己忘記方才目送卓昭節遠去時,心中自然滋生出來的一絲不捨……
長久坐困於陰影裡的少年,未必不渴慕光的溫暖,未必不格外貪戀那樣毫無憂慮的明媚。
可沈丹古還是用極大的毅力斬斷了這些旖思,明年就是會試了,他苦讀多年,不能功虧一簣……沈家……亡母……那些回憶裡沉甸甸的仇恨與責任,他實在沒有分心的資格。
“這世上既然有生來就好命的人,自然也有生來就坎坷的人。”沈丹古默默的想,“我是真正的無依無靠,君侯……到底也是看中我才學和肯用功,即使多年栽培已有感情在,但終究不能似卓律英那樣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給予,我如今所有的,除了這身才學,皆是君侯所賜,君侯可以給予也可以拿走,即使君侯念著多年的情份不會視我如奴,但得來皆是苦澀,何況男兒一世盡受他人恩惠又算什麼……我不是乞兒。”
“當初在怒春苑的暖房裡,小七娘那樣盯著我手裡的月光白看,我也沒有理會,因為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打算利用她,她不能給我好處,我做什麼要給她我先摘到、也喜歡的月光白?我的東西已經很少很少了,因此更加不會無緣無故的給旁人好處……”
“可若是在來一次,也許我會願意給她罷?這樣沒憂慮的小女孩子,才襯那皎潔的白牡丹呢……我……呵呵,我該拿的至少也是青龍臥墨池……或者是冠世墨玉?”
他心裡有陰霾負擔如烏雲壓城,時時刻刻如煎如熬偏又只能默默的忍耐,他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這樣的陰鬱沉黯,可每每看到卓昭節,沈丹古才發現,他不是不羨慕那樣的悠閒自在,不是不羨慕那樣的明媚燦爛。
只是,他沒有這樣的命,多年前短暫的無憂無慮的辰光好像閃電一樣的短暫,如夢一樣的不真實……或許自己當年根本就不該表現出來過人的天賦?似這小七娘明明天資不差、敏平侯也有耐心教,可她就是不想學。
如果自己當年貪玩學她,是不是此刻還能守著生母在隴右安靜度日?
惟奴見他在自己院子前怔怔的站著,神色變幻,卻始終不踏進去,實在忍耐不住,低聲提醒道:“郎君?夜深露重,進去安置罷?”
沈丹古眼神恍惚了一下,才道:“好。”
——他抬腳的剎那有些異樣的沉重。
進了屋,惟奴手腳麻利的點起幾盞燈,又嫻熟的鋪開白宣、取出沈丹古這幾日要讀的書籍,捲起袖子,開始研墨——從前已過,再不能夠回頭,多想也是無益……沈丹古再次主動掐斷了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