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山嶺下谷口前,卻有陰風陣陣,通體舒泰。張放暗自揣度,這些人與其說是來觀祭的,倒不如說是來納涼的吧。
現場最令人矚目的,就是黑霧嶺谷口前,一座高近兩丈、方圓十丈的土臺子。這土臺子下寬上窄,呈金字塔形,兩側有土階可上,臺上被石碾滾壓平整結實,而臺下周圍雜草叢生,顯然不是最近才堆起來的,至少有幾十年光景。
此時臺上立著八名精赤上身,披著一條赭色麻條的巫漢。烈日之下,黝黑的面板汗珠滾滾,但那八條巫漢卻一動不動,手持各種古怪祭器,滿面虔誠。臺下還有兩個巫漢,牽著兩條呲牙吐舌的大黃狗,守住兩側登臺口。
按漢代規定,平民只能著本色麻衣,不得穿有色衣裳或飾物。不過,在這種祭祀的特殊情況下,還是可以破例一二的。
在土臺正下方,兩個牽狗巫漢中間,有一個半人高的黑漆木箱,蓋子翻開,不時可見前來觀禮的平民排隊上前,往匣子裡扔錢,叮噹之聲不絕於耳。就連陪同張放一行前來觀禮的諸臾夫婦,也往匣子裡扔了十幾枚五銖錢。最令張放等人吃驚的是,有好幾個平民裝束的男女,竟然往黑匣裡扔了黃金、白金(銀)及玉飾等貴重錢物。
這是怎麼回事,什麼時候大漢的平民那麼有錢了?
待諸臾一解釋,張放方才明白,自己又被大漢朝的制度給涮了——漢朝最早確立了重農抑商制度,甚至給商人設“市籍”,打入另冊。儘管這個制度在漢朝中後期有所鬆動,商人中亦不乏入粟拜爵,入朝參政者,但對大多數商人而言,地位仍然低下。商人不能乘馬車,只能坐牛車,亦不能騎馬,不能穿綾羅綢緞,不得戴冠,只能戴幘……無論你多有錢,走在大街上,穿著裝束一如平民。
那幾位隨禮的“平民”,其實是來自馬嶺的商人,無怪乎出手如此闊綽了。
張放目光在人群中掃瞄,突然遠在三十步外一棵大樹後露出一角湖綠色裙襬,引起了張放的注意,在這滿場滿目粗布麻衣之中,竟有質地如此上佳的衣裙,其人必是貴族無疑。這窮山僻壤的巫祝活動,多是本地民眾與耳目靈便的商人參與,官宦貴人極少出現,一旦有這樣的人,自然極引人注目。
臨來之時,張放也正是為了不惹人注意,才換下一襲錦袍,改穿與韓氏兄弟差不多的葛衣麻鞋,再戴上遮陽笠,方才泯然於眾。
正當張放目光剛要移開之時,那湖綠色裙襬一收,又顯出一淡紫色衣角來。這紫衣人身體探出樹幹大半,正好能讓人看清其面貌。
張放目光上移,一觸紫衣人容貌,不由得霍然一震——這一震,立即令目不能視物,只專注於身邊人感受的阿離敏銳感覺到。
“小郎君,有何不對麼?”
“無事,見到一個熟人。”張放燦然一笑,低聲道,“我且去打個招呼,你們好好在此待著別動。”
韓氏兄弟與青琰嘴裡應著,惑然的目光隨張放的行進路線看去,很快也注意到了那紫衣人,齊齊哦了一聲“原來是她!”
張放走近到那棵大樹下,長身一揖:“班君別來無恙。”
那紫衣人一嚇:“你是誰?”
張放摘下遮陽草笠,微微一笑。
紫衣人又驚又喜:“是你,張君!”
另一身著湖綠裙裾的少年更是喜出望外:“真的是張君呢!”
這主僕二人,正是易釵而弁的班沅君與她的小侍女。
張放沒想到自己兩次出遠門,都能碰上這對主婢,倒也真是有緣。不過,待他仔細詢問,方知在此碰到二女,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如前所說,班沅君之父班況乃是上河農都尉,主管北地郡農事。今歲北地郡中部大旱,最憂心如焚的,就是他這個“農墾師長”。短短一月之間,班況已在上河城與馬嶺之間來回奔波數趟,為籌謀對策,應對天災,人都熬瘦了一圈。
班沅君看在眼裡,疼在心上,總想為父親做點什麼,便決定發揮自己長項,易裝外出訪察,看看能否找到解決辦法。前日途經此地,偶聽有祭天祈雨儀式,無論是滿足少女的好奇心,還是為父解憂,都值得來此一觀,這才有了與張放的再次相遇。
班沅君妙目流轉,上下打量張放的裝束一眼,秀眉微皺:“張君仍做如前裝束,莫非不屑於沅君所贈?”
張放笑笑,從肩上取下包袱,開啟,那件月白色的錦袍宛然在目,班沅君這才釋然。
小侍女嬌笑:“還是張君機敏,知道換下衣裳,不引人注目。我與小娘子一路走來,都被人看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