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成了“反革命”。正是在二月蘭開花的時候,我被管制勞動改造。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到一個地方去撿破磚碎瓦,還隨時準備著被紅衛兵押解到什麼地方去“批鬥”,坐噴氣式,還要捱上一頓揍,打得鼻青臉腫。可是在磚瓦縫裡二月蘭依然開放,怡然自得,笑對春風,好像是在嘲笑我。
我當時日子實在非常難過。我知道正義是在自己手中,可是是非顛倒,人妖難分,我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答,一腔義憤,滿腹委屈,毫無人生之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成了“不可接觸者”,幾年沒接到過一封信,很少有人敢同我打個招呼。我雖處人世,實為異類。
然而我一回到家裡,老祖、德華她們,在每人每月只能得到恩賜十元錢生活費的情況下,殫思竭慮,弄一點好吃的東西,希望能給我增加點營養;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希望能給我增添點生趣。婉如和延宗也儘可能地多回家來。我的小貓憨態可掬,偎依在我的身旁。它們不懂哲學,分不清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人視我為異類,它們視我為好友,從來沒有表態,要同我劃清界限。所有這一些極其平常的瑣事,都給我帶來了無量的安慰。窗外儘管千里冰封,室內卻是暖氣融融。我覺得,在世態炎涼中,還有不炎涼者在。這一點暖氣支撐著我,走過了人生最艱難的一段路,沒有墮入深澗,一直到今天。
我感覺到悲,又感覺到歡。
到了今天,天運轉動,否極泰來,不知怎麼一來,我一下子成為“極可接觸者”。到處聽到的是美好的言詞,到處見到的是和悅的笑容。我從內心裡感激我這些新老朋友,他們絕對是真誠的。他們鼓勵了我,他們啟發了我。然而,一回到家裡,雖然德華還在,延宗還在,可我的老祖到哪裡去了呢?我的婉如到哪裡去了呢?還有我的虎子和咪咪一世到哪裡去了呢?世界雖照樣朗朗,陽光雖照樣明媚,我卻感覺異樣的寂寞與淒涼。
我感覺到歡,又感覺到悲。
我年屆耄耋,前面的路有限了。幾年前,我寫過一篇短文,叫《老貓》,意思很簡明。我一生有個特點:不願意麻煩人。瞭解我的人都承認的。難道到了人生最後一段路上我就要改變這個特點嗎?不,不,不想改變。我真想學一學老貓,到了大限來臨時,鑽到一個幽暗的角落裡,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人世。
這話又扯遠了。我並不認為眼前就有制定行動計劃的必要。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我的健康情況也允許我去做。有一位青年朋友說我忘記了自己的年齡,這話極有道理。可我並沒有全忘,有一個問題我還想弄弄清楚哩。按說我早已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的年齡,應該超脫一點了。然而在離開這個世界以前,我還有一件心事:我想弄清楚,什麼叫“悲”?什麼又叫“歡”?是我成為“不可接觸者”時悲呢?還是成為“極可接觸者”時歡?如果沒有老祖和婉如的逝世,這問題本來是一清二白的。現在卻是悲歡難以分辨了。我想得到答覆。我走上了每天必登臨幾次的小山。我問蒼松,蒼松不語;我問翠柏,翠柏不答。我問三十多年來親眼目睹我這些悲歡離合的二月蘭,她也沉默不語,兀自萬朵怒放,笑對春風,紫氣直衝霄漢。
1993年6月11日
還鄉記(1)
經過了長期地反覆地考慮,我終於冒著溽暑,帶著哮喘,回到一別九年的家鄉來了。六七天以來,地委的個別領導同志、聊城師院的個別領導同志,推開了一切日常工作,親自陪我參觀訪問,每天都要驅車走上三五百里路。在極短的時間內,我總共參觀了四個縣,佔聊城地區的一半。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所見所聞,觸目快意。我的心有時候激動得似乎想要蹦出來。我一向熱愛自己的家鄉,熱愛自己的祖國。一想到自己的家鄉的窮困,一想到中國農民之多、之窮,我就憂從中來,想不出什麼辦法,讓他們很快地富裕起來。我為此不知經歷了多少不眠之夜。
但是,好像一個奇蹟一般,用一句西洋現成的話來說,就是:我一個早上一睜眼,忽然發現,我的家鄉的,也可以說是全中國的農民突然富起來了。我覺得自己的家鄉從來沒有這樣可愛過,自己的祖國從來沒有這樣可愛過。濃烈的幸福之感油然傳遍了全身。對我來說,粉碎了“四人幫”以後,喜事很多,多得數不過來。但是,像這樣的喜事還沒有過。無以名之,姑名之為喜事中的喜事吧。
我原來絲毫也沒有打算寫什麼東西。九年前回家時,我就連半個字也沒有寫。當時,我還處在半打倒的狀態。個人的前途,祖國的未來,都渺茫得很。我只是天天捱日子過,哪裡還有什麼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