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樸有大學問,他私下裡還說過:“這革命的事,年青時以為自己全明白,人一老,才發覺自己實在是大糊塗!”還指出,仇道民這些人的事已經作了結論,再也不要多嘴了,多嘴也不起作用。張炳卿最後補上了一句:“我這話跟你說到盡頭了,不是親兄弟一般,我也不敢這麼說的!”
彭石賢低著頭不做聲,只覺得鼻子發酸,眼睛帶潮,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哭。是感動?是委曲?或者是憤恨不平?也許都有,全都交織在一起了。
彭石賢送張炳卿離開學校時,石賢緊緊地握著炳哥的手,卻無話可說,張炳卿十分憐惜他眼前這個親如兄弟的小鄰居:“你這孩子也真不知道料理自己,讓蚊子把一身叮成了塊麻布似的,你就全無一點感覺?回學校去一定得把蚊帳補好啊!”彭石賢點了點頭,轉過身去,低著頭往回走了。
張炳卿深情而又實際的話留在了彭石賢的心裡,這對他是重重的一擊,現實是嚴峻的,簡直讓他感到心灰意冷,垂頭喪氣。他抹不掉申學慈、龍連貴和仇道民這些被追逼無路者的影像。這個晚上,他輾轉反側,無法入睡,感到天氣特別的燥熱,隔著蚊帳,蚊子叫得格外的煩心,過了後半夜,依然沒有一絲風,他只得披衣起來,出了寢室,獨自來到宿舍後面的小操場上。這空寂的高處,這灰暗的夜色,使得他的心稍稍寬鬆了些,他沿著操場的邊緣來回走動,慢慢地滋生起一種別樣的思緒,湧現出來一些詩句,這自然只屬於他此時此刻的特殊心境:
我憂傷,我彷徨;
我長嘆,我犯難。
仰望蒼穹,
蒼穹夜霧朦朧,星斗詭秘,
叩問大地,
大地螢火明滅,四路沉寂。
我走不出這世道的迷離!
是我落後於時代,
還是時代發生了倒轉?
是我脫離了人民,
還是人民有口難言?
是我與別人作對,
還是有人在把我追逼?
我憂傷,我彷徨;
我長嘆,我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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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仇道民這些右派接到勞改的通知時,也有了一種歸宿感,就如夜幕降落時,經過長途跋涉,弄得疲憊不堪了的旅人,在昏暗中望見前面的一角驛站,儘管前途依然莫測,但總算獲得了一個可以暫時棲身的處所。甚至,還有人在開心說笑了:一個趕考連年落第的窮秀才,這年秋試,他實在再不敢去了,可又不甘心,正好晚上作了個夢,夢見他在天河邊種了許多棉花,他不知這是個什麼兆頭,解夢的先生一聽,連連叫好說:“這回你一定高中(高種)無疑!”他老婆卻十分冷淡:“要去,你就去白送路費吧!”果然,秀才又低著頭回來了,老婆說:“讓你別去你偏去,不是麼,天上種棉花,是你想高了想白了呢!”這笑話讓那些“高中”雲霧茶場的右派們苦笑起來。尤其是那位生物教師更是哭笑不得,他愁眉不展,嘴角歪了幾下,連聲長嘆起來。他是湖區人,濱湖農場離他家稍近,卻把他分到了雲霧茶場,他以為這正是對他極右言論的整治,因此不敢有別的期望,自認了倒黴。仇道民知道這一情況,馬上提出願意與他對換,並且主動去找校長反映,說自己比生物教師年輕幾歲,情願接受艱苦環境的考驗,開始這位校長斷然不允,容不得右派分子自作主張,但隨後一想,他以為仇道民是想立功贖罪,那才真叫愚蠢,讓他去那高寒山區苦些日月也好,便把情況反映給了張炳卿,張炳卿不知具體情形,未予同意,校長就讓仇道民自己去找張炳卿,仇道民坦誠地對張炳卿說:那個教生物的病老頭子,上有老,下有小,能給他點照顧,或許是給了他全家人一些日子,而自己則實在是厭倦了人世的喧囂,希望去高山上換口空氣,他情願爬坡過坳,躲避那裡的巨獸猛禽,卻不願與難測的人心遭遇。張炳卿只得同意了,這些右派的安置是在農村工作部長的管轄範圍裡,而他與周樸的關照本無所謂,反正都是用同一個政策管理,兩處的差別不會太大。仇道民第二天便離開了縣中學,前一天,彭石賢從張炳卿那裡得知了訊息,曾去右派們的住處張望過,卻未遇見仇道民,今天彭石賢又一早去送行,他想,即使不能近前說話,遠遠地目送一程也好,可傳達告訴他,那些右派天未亮就已經走了。連普通的人情也遇到了如此阻隔,讓人感到淒涼,彭石賢站在晨風裡悵然若失久久。
幸虧開學的通知已經發出,再過兩天,同學們就會陸續來校。彭石賢閒得無聊,上午在校門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