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話沒有說完,因為我看見母親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她終究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身去,長久地凝視著窗外,夕陽斜抹,最後的餘暉映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神異樣清明,然而我卻知道,她的思緒又去到了塵世之外不知遠近的地方。
我總覺得,她生命的大部分已經隨著父親而去,只留下一個殘缺的軀殼。
大部分時候,母親清明如常。但有時,她會冷不丁地指著一個地方問別人:“那隻鳥兒是不是很漂亮?”
可其實,那裡什麼也沒有。
但她的語氣是那樣認真,以至於人不得不相信她的確看見了什麼。
我聽見下人們在私下裡議論,說母親已經瘋了。我很生氣,下令杖責這些人,並且把他們趕出府去。然而我可以封住他們的嘴,卻封不住他們日漸異樣的眼神。這更讓我不好過。
我怎能忍心離開她呢?她只有我這麼樣一個兒子。
可是我別無他法。
因為我不想終老於此。
我垂首等了很久,我的母親依舊靜靜出神,我甚至已經不確定她是不是早已忘了方才的話。忽然我聽見她輕聲嘆息:“我明白的,叫如雲陪著我就行了。”
如雲是母親身邊最伶俐的丫鬟。我不由輕輕舒了一口氣。
然而當我抬起頭,看見母親正用異樣的眼光凝視著我,彷彿她在看的不是她的兒子,而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那眼神既悲哀,又憐憫,更多的卻是無奈的平靜。
我心頭一緊,我說:“娘,你怪我?”
我心裡很亂,如果她回答“是”的話,我該怎麼辦?
母親微微笑了:“不,我不怪你。”
頓了頓,她用低喃的聲音重複了一遍:“真的,一點都不怪你。”
1…4 旅途
月末,我懷著賭博般的心情,踏上了旅途。
我很清楚我惟一的賭注,就是我自己。這令我有些孤注一擲的感覺。
母親一路都很沉默。
我們出門後的第一站就惹出了麻煩。步下馬車的母親,被周圍的人群看見,引起了一陣騷動。那之後她覆起了面紗。
天氣越來越熱,我們都換上了紗衣。有時我們在中途休息,母親總是離開人群,走到僻靜的地方獨自待著。我遠遠望著她,面紗遮住了她的面容,素白的孝服肥大而簡陋,然而她看起來依舊美麗如女神。
看見這樣的她,我總不免有些懷疑自己的選擇。
雖然我相信她是真的不責怪我,但我仍能體味到她的失望與悲傷。即使我看不見她的表情,然而那股悲傷之意還是透過面紗,一直滲到我心裡。
為此我很痛苦。有時夜半也會霍然驚醒,望著驛站視窗清冷的月光,感覺心底冰涼一片。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我想母親一定也很清楚這點,所以她才那樣悲傷。
派去帝都的管家,已經在城外找好了宅邸。我沒有對母親提起,我想她其實也不會在意。或許這樣的痛苦是我必須付出的代價,但總有一天我會得到補償。這樣想,讓我平靜了許多。
車行向南,風物日漸富饒豐盛。許多景象我都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然而奇怪的是,我絲毫不感到陌生,反而有種久違的親切。回想起北荒的生活,卻變得像是客居異鄉的時光。這更加讓我相信,回帝都的選擇是對的。
七月末,我們渡過了洛水河。
越過一小片山丘,帝都城倏然出現在眼前。
深灰色的城牆,巍然矗立,蒼老,然而肅穆。它們在幾百年的歲月中巋然不動,目睹人世的滄桑變幻。不知多少人在這裡來來去去,留下他們的歡笑和血淚。有人在這裡成就了輝煌的功業,但更多的人被這裡吞噬,化為時光的塵土,湮沒在過往中。
我凝視帝都,默默地問我自己,我會屬於哪一類?
2…1 儲帝承桓
從書齋的視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帝都城牆的一角。
我特地選擇了這間屋子做我的書房。這是整座白王府地勢最高的地方,天氣轉涼,風捲著枯葉吹進來,已經有隱隱的寒意。冬天來臨的時候,這裡一定很冷。但當我抬起頭,記起初到帝都時的心情,我便會振作,不致於讓自己沉淪下去。
回到帝都的次日,天帝召見了我,那是三個月來惟一的一次。
事實上我根本沒有看見他。乾安殿大而昏暗,我遠遠地跪在階下,沒有他的准許,我不能抬頭。我知道他在看